麵對唐方,他徹底失去作為智者的平靜,化身為一個被感情左右的人,自然而然的,那張臉不再一成不變,多了一些色彩。

在唐方看來,這很有趣,但是在讚歌威爾看來,這一點都不有趣。這意味著他在唐艦長麵前失去驕傲的資格,失去平靜的本錢。

他……是一個LOSER,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讓一個萬萬人之上的人間君王吞下失敗的苦果,可想而知是一種多麽沉重的打擊。

如果換成別的什麽人,或許早已精神崩潰,幸運的是,他是讚歌威爾,立於憂患,鑄於苦寒,像一把打磨多年的軟劍那樣,能屈亦能伸的讚歌威爾。

他很快恢複平靜,將那柄樸實長劍收入劍鞘,臉也恢複成原來的狀態,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J先生說道:“你的劍渴了。”

讚歌威爾說道:“我也這麽覺著。”

然後兩人一起往外麵走去,沒有多餘的交流,其實也用不著多餘的交流。

他會妥協嗎?

不,國王陛下不會跟任何人妥協,J先生很了解他。

最後的談判過程隻是國王陛下的欲擒故縱計,用來麻痹那個小子,等待他自投羅網的一出戲。

這樣的磨難是無法擊潰讚歌威爾的,更難以磨滅他一統王國,做不世帝王的雄心壯誌。

他若是一個這麽輕易認輸的人,又怎麽可能在亨利埃塔的陰影下成長到這種地步。

這不是說那些難過情緒不是真實,他的確感到憋屈,有一種挫敗感,然而,他的心靈強大到可以將這些負麵情緒化為繼續向前的勇氣,永不服輸,永不言敗,跌倒了爬起來,再跌倒。再爬起,然後一步一步向前走。直至死亡。

說到底,他跟亨利埃塔其實是同一種人。

直到走出會議室的門,讚歌威爾用平靜的表情,平靜的語氣說道:“回頭見。”

“回頭見。”

J先生沒有動,望著國王陛下與2名黑武士的背影在長廊中越去越遠,直至沒入拐角,才緩緩扣好襯衣最上麵的扣子。轉身往連通一片整潔綠地的露天長廊走去。

他揚起右手,指間有東西化作金色細沙,隨風而起,飄揚遠去。

“特爾羅……真是難看……可惜了‘虛空撕裂者號’……雅典娜……”

斷斷續續的聲音被風吹散,他踩著長廊兩側楓林灑下的斑駁光影漸行漸遠。

遠方傳來幾聲飛鳥輕啼,綠地上有女士被風吹動長裙,傳來一片驚呼。

遺憾的是,J先生的臉實在談不上英俊,破壞了王宮一角的清新與恬靜。

他總是善於毀滅某些美好。

………………

時近正午。陽光變得不溫柔,當然,也談不上粗暴。隻是曬得人昏昏欲睡……前提是他已經吃飽飯。

遺憾的是,陽光照不進聯合議事會的會場。人們也沒有吃飯,所以倦意沒有如音符一樣在空中徜徉。充斥在房間上空的,是讓人壓抑到胸悶的沉靜。

不是平靜,而是沉靜。

這種氛圍的源頭是國王陛下,他麵無表情地進入會場,踩著好像丈量過的腳步,由側門走向會場最中央那道發言台。

其實在他出現之前,整個會場一片沸騰,就像燒開的熱油。咕嘟嘟泛著油花。

因為亨利埃塔的發聲,因為圖森納的臨陣倒戈。新派勢力不再是會議的主角,越來越多人無視圖拉蒙與泰倫的冰冷目光,與周圍人員交頭接耳,議論到底發生什麽事,國王陛下怎麽許久不見回來,投票結果為什麽遲遲不公布。

一些人注意到崔斯特的臉很不好看,他自從回到會場,便坐在自己席位一言不發,用呆滯的目光盯著平放在桌麵觸摸屏上幹巴巴的雙手,

少數人表現出焦躁情緒,這場會議開的太久了,讓人身心俱疲。

直到讚歌威爾現身,打破了所有的動,像有人突然拔掉音響電源,會場驟然沉靜。

沙……沙……沙……

就像他進場時一樣,皮靴摩擦著鮮豔的地毯。

“咕咕咕!”

一個不和諧的聲音打破單調又讓人感到壓抑的沉靜。

那是人的肚子在叫,因為已經是午後光景,他們卻仍然餓著肚子等待這場本該非常簡單而順利的會議結束,等待投票結果揭曉,等待圖拉蒙的議題畫上句號。

那個聲音打破的不隻是會場詭異的平靜,還打破了籠罩在讚歌威爾身周的一股威嚴。

許多人長出一口氣。

圖拉蒙、艾德文娜、瑟維斯等人用期待的目光盯著國王陛下。

亨利埃塔、梅洛爾、圖森納等人用平靜的目光盯著國王陛下。

阿爾納西把輸氧管插回了鼻孔。

在眾人矚目下,讚歌威爾終於走上發言台,從左到右掃視一圈會場眾人,用異常淡然的語氣說道:“到此為止,散會。”

兩個短句,“到此為止”與“散會”。

國王陛下說的很簡單,很輕鬆,但是聽到那些大臣與領主耳朵裏,卻比山嶽還要沉重,比雷霆的還要響亮。

到此為止?圖拉蒙的議題怎麽辦?

散會?集合圖蘭克斯聯合王國所有大貴族的盛會,就這麽草草散會?開什麽玩笑!

哪怕讚歌威爾站在會場中間的發言台,哪怕他身周散發出一股寒徹心扉的氣息,仍舊難以壓製人群中彌漫的躁動與嘩然。

大臣們所在區域再次沸騰,程度遠遠超越剛才。

新派勢力成員一臉驚愕望著他們心目中英明睿智的王,有些人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還有人以為那是國王陛下的玩笑,也有人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失落、沮喪,或多或少還有一些憤怒情緒在新派勢力成員所處區域蔓延。

騎牆派的人麵麵相覷,震驚地望著發言台上那張麵無表情的臉。

“投票結果怎麽辦?”一位投出讚成票的大臣茫然說道。

他旁邊一人推推鼻梁上那副老花鏡,寒聲說道:“國王陛下說了,到此為止!”

“那……那這次會議……發生了什麽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怎麽國王陛下出去一趟。回來就說出這樣的話?那個唐方呢?就這樣放著不去管?萬一再出現‘喬治亞’大屠殺那樣的事情怎麽辦?”

“如果我是你,會把這些疑問塞回心裏。然後選擇閉嘴。”

後麵有人歎道:“隻怕要出大事。”

有沙啞的聲音響起:“是啊,情況變得更複雜了。”

突然,一個有些尖刻的聲音響徹整個區塊:“你們說……讓國王陛下做出這樣決定的,會不會是那個唐方?”

沒有人再說話,騎牆派坐席靠後的區域變得一片安靜。

老派勢力成員所在區域同樣一片安靜。

安靜的是他們的嘴,不安靜的是他們的眼和心。

一開始的惴惴不安與傷心失落被淡淡嘲笑與橫眉冷對取代。

一些人挑釁與譏諷的目光越過騎牆派所在區域,落在新派勢力那些曾經耀武揚威的家夥身上。用他們曾經賜予自己的表情與視線原狀奉還。

他們的最強大的靠山,此時此刻正站在發言台,宣布中止聯合議事會。

這是一次精彩而華麗……不,是奢華的打臉,沒有聲音,卻比雷聲還要響亮,比海嘯更加氣勢磅礴。

因為這一切都來自國王陛下。

他當著王國所有大貴族的麵打了自己的臉不說,還狠狠扇了那些追隨他的新派勢力大臣與領主們一記響亮的耳光。

誰都知道,所謂的聯合議事會。不過是新派勢力的慶功會。然而對於那些曾經喜笑顏開,誌得意滿的家夥來說,天堂與地獄不過一線之隔。前一刻他們還是趾高氣昂的勝利者,後一刻便被他們的王一腳一腳踹下雲頭。摔成狗吃屎。

這樣的一幕很精彩,富於戲劇性與故事性。

一些投反對票的老派勢力成員摸摸肚皮,心想待會兒吃飯時一定要多整點。

部分投讚成票的叛徒臉色黑的像火炭,黃豆大小的冷汗由額頭一路蜿蜒向下,打濕了發絲,打濕了衣領。

本以為能在最後的站隊行動中抱住讚歌威爾的大腿,就算無法扶搖直上,起碼能夠保住性命,繼續享用富貴人生。哪曾想大腿沒有抱到,反而落個裏外不是人的下場。

他們很後悔。覺得自己的運氣為什麽那麽不好。

一位安全部門要員從懷裏摸出幾粒藍色藥片塞進嘴裏,用來平複有些散亂的心率。

一位外交官掏出手帕擦擦耳根附近的汗液,考慮要不要遞交辭呈,一來為老派勢力的後備骨幹讓路,也算將功折罪,二來可以保全性命與聲譽。

亨利埃塔把銀拐插進磁懸浮椅的收納裝置,離開主席台,往王族專用通道行進。

他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隻是在離開前往角落掃了一眼。

梅洛爾跟著站起身,整理一下微微變形的西裝,由泰倫等人的身後走過,行至圖拉蒙所在坐席的時候,拍拍侄子的肩膀,放了一個屁。

是的,他放了一個屁……親王殿下在他侄兒麵前放了一個屁,一個憋了很久的屁,還是一個很響很響的屁。

如果放在某些場合,這一幕絕對很丟臉。一名身份高貴、受人尊敬的親王,竟然在大庭廣眾下放了一個響屁,盡管很多人離得遠,不知道那是一個什麽味的屁,但是毫無疑問,這是一件非常沒有禮貌的事情。

但是今時今日,丟臉的不是梅洛爾,而是圖拉蒙。

年輕的親王是今天表現最囂張的一個人,是拋出那個發動國家級戰爭倡議的人,同樣也是集合艦隊,準備出兵討伐唐艦長的人。

放在早些時候,除去讚歌威爾,他是整個圖蘭克斯聯合王國最風光的人物。

現在,梅洛爾親王幹了一件有趣沒品的事,把圖拉蒙那些驕橫,當成一個響屁給放出來。這比國王陛下的當眾打臉更可惡。

圖拉蒙從席位上站了起來,但……隻是站了起來,他什麽都沒有做。什麽都不能做。

那是一個屁,那同樣是一把打斷傲骨的鐵棍。

吉爾科特邁著八字步離開主席台。疾步追上梅洛爾,用不響亮,卻讓許多人清晰聽到的聲音說道:“今天天氣真不錯,是個喝酒的好日子。”

梅洛爾說道:“好天氣跟喝酒有聯係嗎?”

“當然有。”

“說來聽聽……”

後麵幾名老派勢力所屬親王踩著鮮豔的紅毯緊追前方三人。

圖拉蒙像一座雕像般站在那裏,不,像一座豐碑,刻滿恥辱與失敗的豐碑。

坐在他下麵的崔斯特一動不動。像是陵墓前的泥塑。

一座石碑,一尊泥塑,很和諧。

讚歌威爾從發言台走下,學著亨利埃塔回望一眼角落,轉身往出口走去。

圖拉蒙望著老派勢力的領主們冷哼一聲,跟在國王陛下身後,離場而去。

然後是泰倫,崔斯特……

轉眼人去台空,隻剩下轟然炸響的議論聲。

讚歌威爾走了。亨利埃塔也走了,再沒人可以壓製他們。

2名侍女跟在阿爾納西身後一步一步前行,速度很慢。緊身的空調服勾勒出一具曼妙軀體。

如果說她們是鮮花,前麵的老人便是一截枯木。越發沒有生氣。

老親王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嚴格恪守當年承諾,不幹政,不言政,做一名看客,做一名時代的見證者。

不幸的是,屬於亨利埃塔的時代還沒有結束,有人為它續了命。

“唐方……嗎?”

當磁懸浮椅與那2道靚麗背影消失在王室成員專屬通道的時候,一個蒼老又虛弱的聲音飄入會場。

阿爾納西不說話。不代表他是一個瞎子。

距離安全門比較近的羅賓遜侯爵打個哆嗦,忽然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並非源於安全門打開,長廊吹入的涼風,也不是那個將死的老東西走過時撩起的陰風,而是一種很奇怪的,沒有道理的不適感。

他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裏維斯癱坐在代表克納爾公爵的那張椅子上,有些晦暗的臉像被冰封住,冷的叫人心寒。

羅賓遜忽然想起一件事,半月前,裏維斯從他手上借去一支由300艘戰艦組成的支援艦隊,配合喬森納海軍及反對改革派貴族打造的私軍,形成一股防禦力量,以守護喬森納恒星係統,確保不會被唐艦長奪取。

如今裏維斯已經窮途末路,反對改革派覆亡在即,就連國王陛下也做出這樣的決定,不亞於當著眾人麵打自個兒的臉。

阿爾納西離開前的自言自語將他驚醒,意識到之所以有這樣的“急轉直下”,皆源於“阿拉黛爾”那個姓唐的年輕人。

“看來……散會後必須第一時間聯係艦隊,讓他們盡快撤離“喬森納”。

羅賓遜搖搖頭,連尊敬的國王陛下都低頭服軟,何況是他這樣的小領主?可憐的裏維斯,真是……他忽然停住感慨,臉色變得煞白,瞳孔深處射出驚駭欲絕的光芒,因為侯爵大人想到一個可能,或許便是剛才那股第六感的源頭。

圖森納的投影越變越淡,最終化為一束閃光消失在會場。

阿魯迪巴比圖森納還快,阿爾納西一出門,便直接從鏡頭下離開,隻餘緩慢消散的空白光幕。

然後是艾德文娜公爵,這位豔麗的女爵依舊那麽花枝招展,哪怕俊俏的臉蛋已經積上一層霜,眉宇間有濃得化不開的寒意。

瑟維斯望著她的背影,將純白的手帕揉成一團,狠狠丟到桌麵上。

利用投影方式接入會場的領主們紛紛隱身而去,親臨現場的人也相繼起身,帶著不同的心情,不同的表情,先後離開席位,往正門走去。

待他們離開,才輪到圖蘭克斯聯合王國各部要員。

會場開始變得冷清,大臣們低調的議論與雜亂的腳步聲越去越遠,最終消失在兩道正門之後。

穹頂的燈光越來越暗,然後又突然變亮,負責清掃工作的人員帶著特製機器人由外麵走入會場。

隻有他們的表情才是真正的平靜,隻有他們的腳步才是真正的踏實。

………………

國王陛下沒有出席午宴,更沒有留下那些領主與大臣參加籌備多時的晚會……或者說,晚會根本沒有舉行。

一些人吃完寡淡無味的午餐,便坐上屬於自己的穿梭機離開“卡布雷托”,部分領主與大臣沒有急於歸鄉,而是與相熟的朋友聚在一處,商討如何應對當前時局,以求在這個多事之秋保全自己與家族利益。

據說吉爾科特在蒙克羅德星港辦了一場盛大酒會。

據說圖拉蒙踹爛了他在“卡布雷托”府邸臥室的門,那可是用白蠟木精雕細琢而成,堅固的很。

據說哈爾王宮核心區域,平時國王陛下用來讀書的房間亮了一夜燈。

聯合議事會發生的戲劇一幕,仿佛一場風暴,在半天一夜之間席卷整個希倫貝爾大區。

因為唐艦長的存在,因為“阿拉黛爾”政變,因為“喬治亞”大屠殺,圖蘭克斯聯合王國成為諸國矚目的焦點,很多人都在等待一場風雨,或抱著看戲的態度,或滿心憂慮,或滿腹期待……總之,他們很想知道唐艦長會幹出什麽事,圖蘭克斯聯合王國的政治形勢又會發生怎樣的變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