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日塔那順被一條長長的觸手纏住脖子,生生提到半空。

有些克納爾家族的貴婦人嚇得上下牙齒打架,相繼癱坐在地上。

不知何時起,那個冷豔的女人變了模樣,比起人類,她的臉更像一條蛇。

便在這時,外麵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一隻隻小狗竄入大廳,將藏在櫃子裏、沙發後麵、樓道陰影中的克納爾家族成員逼出,叼著他們的衣服拖到庭院。

伊茲夏長長的蛇尾在地麵滑行,那根觸手纏住烏日塔那順的脖子,像拉著一條死狗那樣離開大廳,進入庭院。

剩下的小狗緩步向前,將阿曼達等人一步一步逼出宮殿。

老兵坐在前庭中央噴泉邊沿石台,他望著沒有星光的夜空,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什麽,還是奇怪天為什麽黑的這麽快,明明剛才還有餘暉普照,轉眼間便夜幕降臨,來的那麽快,讓人全無準備。

他坐在那裏,一口一口用力嘬著雪茄,雪茄頭上的火星時明時暗,在沉靜的夜幕下格外醒目。他的身體好像融入黑夜,冰冷,又寧靜。

他給人一種生人勿進的冷意,卻讓烏日塔那順、阿曼達等人感到一絲火熱,那並非來自雪茄頭上的溫度,而是因為他是一個人,麵目猙獰的蟲群裏麵唯一一個人,或許……也是可以決定他們生死的人。

阿曼達說道:“你想要什麽?說出來。”

阿羅斯不語,依舊看著夜空,雪茄已經燃至一半,煙灰簌簌而落。

伊茲夏將烏日塔那順扔在台階下。重新恢複人身,冷冷望著從大廳走出的人。

他們有克納爾家族的老人、婦人,也有蘇爾巴喬的心腹,還有幾名軍官,甚至有十五六歲的貴族少年。

庭院角落探照燈開啟。在斑駁的地麵與建築漫過一層銀霜,也包括阿曼達等人的臉。

他們有著不同的年輕,不同的經曆,不同的地位,此時此刻,有著同一種表情------畏懼。

烏日塔那順緩過一口氣。威脅說道:“蘇爾巴喬勳爵一定不會放過你們……國王陛下一定不會放過你們。”

他說的很對,唐方這麽做可謂實實在在打讚歌威爾的臉,但凡一個有脾氣的人都不會容忍這樣的行為,如果沒什麽意外,國王陛下一定會與“晨星鑄造”宣戰。

這樣的話是一種威脅。也是一種鼓舞。

克納爾家族的貴族老爺們漸漸挺直腰身,冷冷注視噴泉邊沿石台一口一口吸著雪茄的男人,覺得他很差勁,好像八輩子沒抽過雪茄一樣。

有些人甚至把老兵當成唐方,因為直到昨天前,他們從未關心過什麽“晨星鑄造”,自然更不認識什麽唐艦長。

阿曼達?克裏瓦特直起身,撫去衣袖沾染的塵埃。理順額前發絲,像個高傲的黑天鵝,用頤指氣使的聲音說道:“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財富?女人?地位?隻要你說一句話,我便有能力幫你弄到。”

她明明是在討饒,卻似在賞賜。明明是一個階下囚,卻有一種人上人的倨傲。

伊茲夏走到她麵前,不含任何感*彩的眸子盯著她稍顯衰老的臉。平靜說道:“要你的命。”

阿曼達看到她軍裝領子下麵的鳳凰紋身,有些吃驚。因為那像極了菲尼克斯帝國的國徽。

這不是榮耀,相反。是恥辱。

它們是莫裏斯奴特有的標誌。

阿曼達感到疑惑,難不成眼前這個恐怖的蛇女是莫裏斯奴?

原來她是一個那樣的賤種,一個雜.種,一個試管裏的產物,一個不配稱作“人”的牲畜,用來給人類泄.欲的工具。

貴夫人感到驕傲,感到自豪,那源於天生的優越感……直到被伊茲夏那句“要你的命”打斷,然後才意識到目前處境,大聲說道:“要我死?你們會為此付出代價,我的孩子會率領艦隊夷平‘迪拉爾’,然後把你們全部殺掉喂狗。”

伊茲夏非常罕見地露出笑容。

阿曼達掃過左右低聲咆哮的狗群,認為剛才那句話很傻。

老兵扔掉隻剩屁股的雪茄,沉聲說道:“如果你是說蘇爾巴喬,他已經先你一步上路。”

他說話的時候,蒼老的臉始終45度角仰望太空,好像看她一眼的興趣都欠奉。

阿曼達往後退了一步,身體微微顫抖,表情滿是難以置信。

她的兒子蘇爾巴喬怎麽可能會死?他沒可能會死!有混合戰艦保駕護航,他本該馳騁星宇,縱橫天下,怎麽可能會死?她不相信,無論如何都不相信。

烏日塔那順說道:“為什麽?為什麽你們要這樣做?”

他怎麽都想不明白,唐方為什麽要插手“阿拉黛爾”政事,殺掉蘇爾巴喬對他沒有一點好處,相反,還有可能豎立圖蘭克斯聯合王國這樣一個大敵,這不是一個聰明人應該做的,在他看來,強者隻有團結強者,才能獲得更豐厚的利益,與弱者結盟,隻能是分出自己的奶酪。

他知道華夏文明有句俗話,叫做“門當戶對”,一般是用來形容婚嫁方麵的事,但是用到勢力關係上同樣適用。

人要習慣往上看,不要低頭前行。這是他小時候父親耳提麵命,諄諄告誡的一句話,於是,他長大後一直想著往上爬,往上爬,從來不會向下看,憑著許多小聰明與阿諛奉承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成為一個握有權勢的強者。

這樣的他,無論如何不能理解唐艦長為什麽要這麽做,克納爾家族根本與晨星鑄造沒有任何利益紛爭,這麽做注定是一個兩敗俱傷的結果。

財富、女人、權勢、享受……當一個人把這些東西當成畢生追求,當成生命的一切的時候,他所看到的一切。所想到的一切,都貼著“利益”標簽。

這樣的人自然不會理解“利益”以外的東西,就像圈養的豬是用來成為人類餐桌上的美食一樣,他這樣的人是“利益”最忠誠的仆從,並把這種精神發揚光大。普及至全社會。

劣幣驅逐良幣……真的很可悲。

如果白嶽在此,或許會感慨一句,“神已經拋棄人類。”

伊茲夏不是白嶽,她把他囚禁在貝希摩斯體內一間腔室。

她討厭他的話嘮。

真正的伊茲夏是一個沒有脾氣的“人”,因為“她”沒有故事,無所謂經曆。自然談不上有脾氣,如今被星際係統轉化,融合莫裏斯奴的記憶,自然會生出仇恨、悲觀等負麵情緒,當一個人意識到從小到大都生活在欺騙與壓榨中。又怎麽可能再天真爛漫,像花兒一樣鮮豔。

她變得像一塊冰,喜歡寒冷,喜歡安靜,非常討厭有人在她耳邊蚊子一樣嗡嗡過來,嗡嗡過去,叫人煩躁。

隻有麵對唐艦長的時候,她才會融化成一汪清水。

對於星際係統。她比克蕾雅、周艾這些人知道的更多,了解的更多,那是她的希望。也是全莫裏斯奴的希望。

她望著烏日塔那順咬出白痕的嘴唇,說道:“因為你們該死。”

她在轉述唐方的話。

烏日塔那順向以揣摩當權者心意見長,聞言說道:“是飛利浦?還是孟浩宇?”

“有區別麽?”

烏日塔那順仔細想了想,無論是飛利浦,還是孟浩宇,真的沒有區別。如果唐方沒有及時趕到。或許,死在西海岸的人會更多一些。

蘇爾巴喬的弟弟吉爾哈桑從人群中走出。仰著他高傲的頭顱說道:“這便是政治。”

他不像他的哥哥,一方麵繼承了阿曼達?克裏瓦特骨子裏的殘忍。另一方麵又繼承了康格裏夫的硬氣,哪怕麵對這樣的局麵,仍舊堅持他所認為的真理。

盡管蘇爾巴喬身死,他便是公爵領合法繼承人,他依然認同兄長的做法。

這就是政治,用人命與鮮血堆積起來的東西,很殘酷,很現實。

蘇爾巴喬的做法沒有錯,如果是他,肯定做的更有力,因為康格裏夫把那些官員寵壞了,把那些平民慣出花來,不就是在諾爾堡市空港外麵鋪了一道由人頭組成的風景牆嗎?竟然有人敢搞什麽示威遊.行,給政府添麻煩,真是太不像話了。

老兵把腳邊的雪茄屁股碾熄,合上頭蓋,抱著c-14穿刺手往庭院大門方向走去。

鐵靴踏在地麵發出咚咚悶響,偶爾有石塊被踏碎,發出刺耳聲響。

伊茲夏平靜低語:“政……治麽?”

她跟在老兵身後往門外步行,庭院兩側的蟑螂緊緊跟隨,背部刀刺切割花叢,發出一陣陣沙沙輕響,夜幕下格外刺耳。

小狗們緩慢後退,猙獰的臉漸漸融入夜色。

克納爾家族眾人麵麵相覷,想不通蟲群來勢洶洶,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為什麽會突然走掉,給人一種雷聲大雨點小的感覺。

吉爾哈桑先是錯愕,然後是興奮,最後是自豪。他非常中二地認為自己用一句話喝退那個蛇女的百萬兵。

“這便是政治”,短短一句話,5個字,卻非常有力度,有內涵,更是一種社會哲學。

沒有任何人可以改變它,於是人們隻能在肮髒的泥潭裏滾來滾去,誰也別想跳出去。任何一個人,就算擁有不世武力,逆天之資,也無法與天下大勢相抗衡,無法與曆史積澱相抗衡,無法與數千年時間建立起的社會規則相抗衡。

他做到了不戰而屈人之兵,這難道不值得驕傲?不值得自豪?

蘇爾巴喬一死,他便是新公爵,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大英雄,曾經用一句話喝退唐艦長生體兵團的牛人。

阿曼達?克裏瓦特從失神中醒來,眼中的悲傷被唇畔的微笑取代。

蘇爾巴喬死了,吉爾哈桑還活著,更重要的是,她以及克納爾家族的絕大部分成員依舊健在。吉爾哈桑將繼承公爵之位。繼續推行反改革新政,延續蘇爾巴喬未完成的事業。

至於唐艦長跟他的“晨星鑄造”,終有一日會為今天的羞辱付出代價,她用克裏瓦特與克納爾家族的名義發誓,一定不會放過他。

她相信。最高安理會絕不會忍氣吞聲,漠視布爾韋爾被唐方幹掉一事。

她更有理由相信,讚歌威爾會借機動員國內諸侯與“晨星鑄造”敵對,從側麵打擊亨利埃塔。

烏日塔那順走出探照燈光範圍,眯起眼望向庭院大門,看到最後一隻小狗離去。用非常輕快的腳步走到吉爾哈桑跟前,說道:“勳爵,它們走遠了。”

他是一個合格的奴才,一條聰慧的狗,蘇爾巴喬才死不久。頭七還沒過,他便開始為自己物色新主人。

少數人表示疑惑,那個蛇女,還有坐在噴泉邊沿石台抽煙的男人,真的會因為吉爾哈桑一句話退走?盡管那句話很打擊人。

阿羅斯與伊茲夏的確走了,乘坐一架黑色運輸機飛上天空,引擎噴出的火焰像夜風下的燭火,輕輕搖晃。慢慢沒入雲層。

王蟲大軍開始撤退,仿佛一顆顆血肉做成的氣球,緩緩升上天空。

烏日塔那順站在吉爾哈桑身邊。露出諂媚的微笑。

阿曼達?克裏瓦特望著夜空冷笑。

吉爾哈桑低頭打量一眼身上服飾,覺得有點不合身,應該換一套。

空中守衛與巢蟲領主扭動臃腫的體型,在成群飛龍的擁護下,沒入雲層深處。

便在這時,兩道陰影由低空掠過。緊接著,阿曼達?克裏瓦特陡覺一股腥氣撲鼻而至。一大團黏液由空中落下,濺滿她全身。

不隻是她。吉爾哈桑、烏日塔那順,包括其他克納爾家族成員都在黏液的籠罩範圍內。

咕咕……

隨著一陣古怪叫聲遠去,那兩道陰影鑽入烏雲深處。

庭院兩側的探照燈閃爍幾下,像是與蟲群告別,又或者還有別的什麽含義,比如不肯散去的冤魂釋懷歸去,比如死神降臨,用力揚起的鐮刀不小心幹擾人世之物。

烏日塔那順用手撕開那團黏液,仔仔細細檢查一遍身體,發現一切完好,不及多想,立刻去幫吉爾哈桑處理掉粘滿全身的腥臭**。

阿曼達?克裏瓦特覺得自己很髒,使勁嘔吐幾次,隻逼出一些酸水。

她剛剛清洗幹淨的身體被一團蟲子體液玷汙,這讓她感覺像被強.jian。想起行宮裏的浴池,於是努力從那團黏糊糊的東西裏掙脫出來,一路踉蹌跑向行宮中央的浴池。

她一麵跑,一麵大聲詛咒唐方。當然……她是一名貴夫人,不會用粗鄙詞語,最多是“臭小子、鄉下人、廢物、混球、去死吧……”諸如此類髒話。

一個能想起“誅十族”典故的公爵夫人,一個能笑看7歲女孩兒被屠刀砍斷脖子的毒婦,一個在丈夫死亡不滿七日便豢養男寵的惡女人,她竟然不會罵人。

浴池已經不遠,能夠看到粼粼水光,還有玫瑰花瓣的香氣,絲毫沒有被蟲群身上的惡臭衝散。

她不喜歡洗冷水澡,自然也不願意泡在冰涼的山泉水裏。她喜歡溫泉,喜歡牛奶浴,還有年輕姑娘的血。溫泉有益身體,牛奶可保持肌膚嫩滑,年輕姑娘的血讓她永葆青春。

隻是,此時此刻,她沒的選擇,隻能將就一下,因為比起冰涼的山泉水,她更厭惡黏在身上的蟲子口水,那讓她惡心反胃。

黑色的高跟鞋丟在廊簷下,她光著腳跑進行宮,和衣跳入水中,用力掏起冰涼的水澆在臉上,把那些黏糊糊的髒東西衝進池子裏,浮在玫瑰花瓣間隙,花花綠綠,像一鍋粥。

穿著衣服洗澡很不舒服,水又涼,還沒有俊美的男寵侍奉,讓她很不爽。

好在她還活著,麵對蟲群全身而退,比起生命,一時的不爽算得了什麽,反正那個老東西已死,被核彈炸的灰都不剩,以後她可以做任何喜歡做的事情,沒人再敢扇她的耳光。

胡亂理清頭發與肩膀上的粘性物質,她從水裏走出,在鏡子麵前扭動一下腰肢,覺得有種出水芙蓉的味道。

她很滿意自己的身體,在無數營養液與美容產品嗬護下,70歲的人看上去還跟40歲一樣,正是激情燃燒的歲月。多少次,她為自己感到不值,嫁給那個大她10歲的男人,白白浪費掉寶貴的青春。

不僅如此,克裏瓦特家族在公爵領的地位與財富也沒有因她的關係大幅增長,這讓她十分不滿意,還被族裏一些人挖苦,說她就是康格裏夫收藏館裏一件藏品,看似珍貴,其實沒有任何價值。因為隻要康格裏夫不死,她將一直是藏品,而不是拍賣品。

好在康格裏夫原配夫人生了一個智障兒,還因為某些原因無疾而終,讓她兩個兒子有出頭希望。於是她一直忍耐心中的瘋狂與野性,強迫自己沉溺在文字的海洋,看了許多書……其實在她看來,那種生活跟蹲監獄沒什麽分別。

肉身的監獄不可怕,精神的監獄才可怕。

如今康格裏夫已死,不管是蘇爾巴喬繼位,還是吉爾哈桑當政,她都可以為所欲為,解放這麽多年來遭到囚禁的思想。(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