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業建築的夾縫間有一幢院落,地方不大,卻很是清雅,牆內世界滿植海棠,脂粉淡點,開的煞是嬌豔。

布哈林沒有跟過來,中途下車去了健身房。用他的話講,害怕總理府有人認出他的身份,割了他的腦袋去領賞錢。阿羅斯說他跟個幽魂似的到處亂逛才容易被人砍掉吃飯的家夥,黑bang頭子不以為然,沒有把老兵的話放在心上。

保安往裏麵打了一個電話,然後細致觀察眾人一番,打開了緊閉的大門。

趙佳立臉上的凝重表情稍稍減退,眼睛裏閃過一絲緬懷色,然後落在隊伍的最後,走入這幢被海棠花包裹的清雅小院。

淡淡的清香滌去身上縈繞的市井氣息,唐方卻有些討厭地揮了揮手。

他討厭的其實不是花香,是這種故作清雅的姿態。

早有一名帶著眼鏡的中年男子在院門處恭候,見到唐方等人快步迎上,一麵與他握手,一麵客氣說道:“總理先生知道唐艦長要來,昨夜一散會便來到這裏等候。”

那人說完掃視一圈,視線最終定格在趙佳立臉上,露出一個自認為和藹的笑容。

“客套的話就免了,帶我去見韓總理吧。”他甚至沒有問那人的名字,顯得有些失禮。

中年男子幹笑一聲,道聲:“這邊請”,帶著唐方往左側花園深處一間古風濃鬱的會客廳。

正對卷簾的北牆下放著一把古琴,上麵掛一幅字------上善若水,厚德載物,房間中央擺著一張方桌,桌前是已經熄滅的香爐,還能嗅到一些安神香的餘味。

唐方感覺有些不適,與韓景雲握手的時候打了個噴嚏,弄髒了總理先生的睡袍。

那是一位7o多歲的老人,有比較開闊的額頭,精光攝人的眸子,還有染成黑色的頭,這讓他看起來很精神,一點不像來時軌道車上遇到的那些老年人。

接待他們入院的中年男子用幹淨的紙巾擦掉唐方噴出的清涕後,韓景雲道了聲“坐”,將唐方、克蕾雅、阿羅斯讓到方桌對麵,然後看向縮在最後麵,一臉不自然的趙佳立。

“外……外公……”女孩兒偷偷瞄了他一眼,結結巴巴說道,有點像做錯事不敢見家長的小孩子,卻又在畏懼中夾雜幾分抗拒。

“你不是說再也不回來了嗎?”韓景雲用一種非常嚴厲的目光看著她:“到頭來還不是依靠我的幫助才能脫離賊窩。”

“不……不是……”女孩兒看了唐方一眼,把後麵的話又咽了回去,隻是不再如剛才那般情怯,用一種不服氣的目光看著她的外公。

她在紅色貝雷帽號的生活雖然談不上愜意,卻絕對不像常人想象般不堪。而且比起韓總理動用國家力量營救她這樣的人質,她顯然更樂意接受唐方帶她逃離金絲籠這種論調。

無論如何,她都無法接受韓景雲的觀點,隻是因為那是他的外公,站在人倫與孝道角度,她都不應該去頂撞他。

唐方打斷一老一少的對話,選擇直奔主題:“我這次來除了把趙小姐送回家,實際上還有另一個目的。”

韓景雲臉上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氣憤情緒消失不見,毫不意外唐方會說出這番話,接過中年男子遞來的清茶,緩了緩才笑著說道:“拉普拉多的事情,多謝了……”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他撚著樸素的茶杯轉了一圈,開門見山說道:“天空之城的世界之石係統……應該是伊普西龍遺跡吧。”

韓景雲還以為他會表現的更矜持一些,如今聽到這番話有點意外。原以為唐方是用援救天空之城與趙佳立這件事來換取稀有資源上的支持,沒有想到眼前這小子看中了世界之石係統。

作為伊達共和國的總理,他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伊賀宏彥控告雷斯?艾迪南一事導致星盟政府答應供給晨星鑄造的稀有礦產沒有順利到位,毫無疑問會為接下來的生產任務帶來負麵影響,從約翰尼、克裏斯蒂安等人在雅加達布爾恒星係統、巴比倫恒星係統的所作所為來看,唐方對部分稀有礦物擁有強烈意願。

他認為可以用手中掌握的資源與唐方談一樁交易,沒想到對方上麵那句話讓他的談判籌碼變得更多了。

“世界之石係統嘛……”他看著唐方微微一笑:“既然唐艦長快人快語,那我也幹脆一些……世界之石係統可以交給你,但是必須為我做一件事。”

唐方用杯蓋刮了刮飄在水麵的嫩葉,說道:“什麽事?”

“很簡單……用計也好,武力也罷,助我除掉普利登?阿拉木圖。然後,我不僅會把世界之石係統交給你,還會派人送上足量稀有礦產,怎麽樣?”

果然,在來的路上他就擔心會出現眼前一幕,就像當初在圖蘭克斯聯合王國的遭遇那般,被卷入權貴間的政治鬥爭,然而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啊!”趙佳立後知後覺出一聲驚呼,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她的外祖父:“普利登伯父不是您最好的朋友嗎?怎麽……怎麽會這樣!”

她從7年前離開伊達共和國便再沒有回來,前些天在母親逼迫下準備回家一趟,卻還被紅色烈士黨的人劫去,並不了解家鄉的情況。當然,她也沒有心思去了解政壇上的事情。

她對普利登?阿拉木圖與韓景雲之間關係的了解還停留在7年前的水平,那時候兩個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經查在一起喝酒。可是7年後,當她回到這裏,她的外祖父竟然要雇傭唐方去幹掉普利登?阿拉木圖,這讓她有些難以接受。

唐方也有類似的疑惑,雖然一早便猜到這兩個人的關係出了問題:“我記得伊達共和國前幾天還表了一篇標題叫做‘偉大的友誼’的文章。”他沒有像趙佳立那麽直白,以委婉方式表述了心頭的疑問。

韓景雲在中年男子的攙扶下站起來,取出一截安神香放到爐裏點燃,看著嫋娜而起的煙柱,笑著說道:“文章?偉大的友誼?那些內容是給誰看的,應該不用我多解釋吧……”

謊言,永遠是統治階層駕馭愚蠢平民最得心應手的工具。

唐方笑笑,沒有回應他的話,隻是用杯蓋刮擦杯沿,嚓……嚓……出非常單調的音色。

阿羅斯點燃一根雪茄,特有的煙草味破壞了香爐溢出的香氣,令對麵的中年男子非常不爽,用一種滿含敵意的目光瞪著他。

“很多時候,很多人……可以在艱苦歲月互相扶持,共度難關,自以為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過命的交情,然而這些豪情壯誌,終究抵不過時光的折磨……就像再美麗的容顏也有凋零的一天,再奔騰的大河也難抵歲月變遷……時間是這個世界上最鋒利的刀,沒有人可以逃脫它的製裁。那可以是死亡,可以是蒼老,可以是王朝興衰,也可以是海枯石爛,江河衰竭。”

“年輕的時候,我們沒有牽掛,無所畏懼,可以為了夢想去努力拚搏,可是當獲得足夠的權力,有了財富與地盤,隨之而來的是家庭的羈絆,對安逸與富貴的貪戀……我有了兒子,有了女兒,普利登也有了兒子,有了女兒。”

“漸漸地,我們不再為自己而活,開始為子女而活,為家族而活,為那些投靠我們的人而活。幸福來自別人的饋贈,同樣源於自己的付出。為了報答那些信任我,守護我,支持我的人,我隻能回饋他們權力,以及權力所帶來的利益,並由此編織成一張關係網,我們管對方叫自己人。”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張網越來越大,越來越牢固,足以撐起伊達共和國的半壁江山。可是在這個國家還有另一張網存在。兩張網在利益的鏈條上摩擦、碰撞、衝突……開始的時候,我跟他都不會在意這些小事,後來相視一笑,選擇約束手下忍讓一步,可是當枕邊的風越吹越急,那些謠言越來越多,一時的忍讓換來步步進逼,一次次調停淪為無用功,矛盾就像滾雪球一樣膨脹變大。”

“他們叫我老大,什麽是老大……能為他們出頭,敢為他們做主的人才配的上這樣的稱呼。如果我不能保證他們的利益,那誰來保證我的家族的利益,我又用什麽來守護親人給我的幸福?所以,在時間這把無情利刃的切割下,曾經用鮮血、汗水,乃至生命換來的友誼轟然破碎。”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曾經的矛盾衝突已經演變成仇恨,蝕穿肌膚,浸透骨髓,再沒有化解可能,除非一方徹底勝出。”

“比起犧牲家族,犧牲自己,我選擇葬送曾經的朋友。這很悲傷不是麽,但是人活在這個世上,總是要經曆一個又一個悲傷。酸甜苦辣鹹,喜怒哀樂愁……然而這就是人生。”

韓景雲麵前的茶杯已經見底,那些嫩葉被他嚼碎,吞入胃腹。

阿羅斯找了一圈沒有見到煙灰缸,隨手將半截雪茄丟進了桌邊那尊青銅香爐,這讓侍立一旁的中年男子勃然大怒,隻是因為韓景雲沒有說話,敢怒不敢言。

這真的真的非常無禮,之前唐方的無禮行為跟眼前一幕比起來,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

隻有唐林清楚,老兵這麽做並不是沒心沒肺,是在對韓景雲表達鄙夷。

唐方依舊在漫不經心轉動麵前茶杯,好像對身邊生的一切漠不關心。

沉悶的氣氛隨著兩股涇渭分明的煙柱酵,牆頭的“上善若水,厚德載物”八個字現在看起來就像一個笑話。那是聖人才有的境界,韓景雲早已走過懵懂時代,知道自己不過一介凡夫,當不起這幅字,而今掛在牆頭的東西隻是一件擺設,正如園裏那些海棠花……

“我為你感到羞恥。”說話的是趙佳立,她努力抬頭,臉蛋通紅,似有火焰在皮下燃燒。

就像興奮的時候手舞足蹈,快樂的時候笑逐顏開,她不善於偽裝自己的心情,尤其是感到憤怒的時刻,哪怕麵前坐著她的外公,周圍坐著她的朋友。

“你是這個國家的總理,你的朋友是這個國家的總統,你們一句話可以讓無數人背井離鄉,你們一個批示可能造成千百人頭落地。權力不可以任性,權力是一種責任,可是看看你們……你們把權力當成了什麽?當成了個人利益,當成了私有財產。”

“站在講台上的時候,你們口口聲聲說權力是人民給你們的,一副光明磊落,心懷坦蕩的正人君子模樣。可是呢……你們就是一群騙子,一群演員。”

“在你們心中,權力來自太空漂浮的武裝艦隊,來自以利益為紐帶編織的權貴關係網。至於人民,你們視他們為敵人,視他們為奴隸,視他們為蠢貨。”

“我很想知道你有沒有想過,你們是在治國安邦,不是紅色烈士黨那樣的黑幫,可以為了一小撮人的利益令整個國家生靈塗炭。”

女孩兒的聲音很大,情緒很激動,一改才見麵時吞吞吐吐的樣子。

憤怒,很多時候是勇氣的源泉。

她記得3年前與韓景雲最後一次通話,也是在類似的爭吵中結束。

“放肆。”出言嗬斥的人是那名中年男子,因為女孩兒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氣惱,她竟然在外人麵前跟自己的外公用這種語氣說話,更何況韓景雲不僅僅是她的外公,還是這個國家的總理。

“你就是用這種方式來盡孝,用這種態度來回報總理先生對你的寵愛?”

中年男子的表情很嚴肅,眼睛裏的諂媚消失後,取而代之是一股子寒冷殺意,那是真正經曆血火考驗才鍛煉出的氣勢。

在他麵前,趙佳立就像龍卷風前一隻倉鼠,羸弱的不堪一擊。

“她說的不對麽。”唐方不再轉動茶杯,繼續用杯蓋撥弄那幾根嫩芽,可能用的力氣稍大了些,出清脆而響亮的摩擦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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