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魯托納多恒星係統見到道爾頓，看著中將先生將胸口的勳表摘下來，放到那些陣亡士兵的身上，他覺得這個老人和中村美惠、特裏?費迪南德那些人很像，讓人敬佩，是一個可以深交的人。
可是今時今日，他所認可的朋友，他奮力拯救的人，卻把刀送入自己胸口。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經曆過許多許多，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悲憤，那種付出真心卻換來背叛，傾注信任卻收獲欺騙的痛苦，像潮水一樣把他淹沒。
“你在無人區幫助星盟收獲勝果；你讓星盟軍民萬眾一心；你像高山一樣阻絕來自惡鄰的威脅；你毫不吝嗇對災區人民伸出援助之手；你為了幫助我們不惜讓自己人身陷絕境……”
道爾頓?伊夫林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著，或許是因為有些內疚，聲音不怎麽清晰，完全不符合他軍人的身份，中將的風骨。
唐方沒有說話，隻是用手捂著胸口，目光盯著他的眼睛，好像在說：原來你都記得……
“星盟虧欠你很多。”說出這句話，道爾頓看看流淌到腳下的鮮血，用手摘掉動力裝甲的頭盔，露出一張凝重而蒼白的臉：“可是你知道嗎？你做的實在太多，太多……做的比政府與軍方要太好，太好……”
這句話很刺耳，起碼在唐方聽來很刺耳，難道過於真誠也是錯，為他們做的太多太好反倒成了罪過？他忽然想起華夏五千年文明那些讓人不堪回首的曆史，覺得自己還真是幸運，還真是偉大，竟然能夠跟那些英雄人物有一樣的待遇。可樂，又可悲。
“功高震主嗎？還真是諷刺。”他記得自己不止一次對星盟大小媒體講述，自己對政治沒有一點興趣，可是呢，眼前的一幕告訴他，隻要人在這個社會漂流，哪怕你是雄霸一方的強者，又或無家可歸隻能在公園長椅棲身，蓋著報紙入睡的乞丐，都無法逃避政治這個魔咒。
對於強者而言，你的力量，無時無刻不被政客惦念、忌憚。對於無產而卑賤的乞丐，那些在畸形zhi度熏陶下放縱惡意的少年，會把你當成狗一樣肆意玩弄、踐踏。
諸如“別跟我談政治……我對這東西不感興趣。”或者“政治這種東西，對我們這樣的小老百姓而言過於遙遠。”再比如“政治與我無關”這類話，當初在蒙亞帝國時常聽人談起。那些人覺得政治跟他們的生活沒有多少關係。事實上，政治無異於拴在他們脖子上的索套，懸在頭頂的砍刀，一點都不遙遠，近的讓人恐懼。
政治可以決定你是否能被父母生下，政治可以決定你是人還是狗，它甚至可以把你變成一個向自己親人痛下殺手的惡魔。
於是乎，他為自己的幼稚付出了代價。道爾頓為了星盟不惜向朋友揮刀，而他為星盟做了那麽多實事，卻換來這樣的結果，成為政治正確的犧牲品。
他認為自己了解政治的邪惡，刻意躲避這份邪惡，然而它真正的邪惡之處，卻在於隻要活在這個社會，就根本走不脫，逃不掉，隻能在這份邪惡中垂死掙紮。
道爾頓不敢抬頭看他的臉，視線落在那把刺眼的匕首上，點點頭，又搖搖頭。
“從某種角度來講，可以這麽說，但是與華夏曆史上那些功高震主事件不一樣。”中將先生喜歡喝功夫茶，也喜歡在喝功夫茶的時候看些有關華夏曆史的書籍，他很清楚“功高震主”這個詞所代表的意思。
“軍隊決定這麽做，並不是因為你的功勞威脅到亞當政府對星盟的統治……為了這個國家與人民，我們隻能這麽做。這段時間以來，你在民間積累了很多很多口碑，越來越多的人選擇接受你的存在，越來越多的人感激你的存在。為什麽那些媒體總愛問你有沒有參政的意願，是因為你成為許多人心目中的英雄與偶像。他們願意跟著你，聽你的話，用飛揚的青春與熱血的叛逆，對這個頑固的政體與社會規則說不。”
“星盟政府是秉承民意誕生，按理說無論是共和dang，還是民主dang，以及其他dang派，都應該接受這一點，試著讓你變成他們的一員，來努力造福星盟。可是你是一個討厭政治的人，不會加入任何一個dang派，堅持當一個自由人，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
“這真的很高尚，很讓人敬佩，於是有更多的人喜歡你，愛戴你……不隻是我，大衛?柯南將軍、亞當?奧利佛總統，甚至已故的呂克?斯蒂爾伯格將軍，都樂意看到國家有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人物，成為撐起星盟大廈的脊梁。”
“可是……現實就是那麽殘酷。因為你的出身，因為你是加西亞反抗軍的人，更是受苦受難的蒙亞人民翻身的希望，這代表著你與蒙亞帝國永遠沒有和解的可能。斯圖爾特家族與加西亞反抗軍，未來隻能有一個留存。”
“星盟與蒙亞帝國是敵對關係，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種敵對關係是建立在天圖克恒星係統歸屬問題上，而星盟聯合查爾斯聯邦、多蘭克斯共和國對蒙亞帝國、蘇魯帝國發動一場國家戰爭，隻是為了能夠奪回天圖克恒星係統、穆巴拉克恒星係統，以及查爾斯聯邦與多蘭克斯共和國占據的2個恒星係統的領土主權。一旦查爾斯聯邦與多蘭克斯共和國成功占領甘普納戰區，迫使蒙亞帝國與蘇魯帝國屈服，同意簽署協約，把天圖克恒星係統與穆巴拉克恒星係統歸還星盟，無人區戰場的紛爭便會結束，星盟社會將重歸平靜。”
“但是你的存在，成為星盟與蒙亞帝國一個永遠無法調和的矛盾。一開始亞當政府與軍方與你結盟，是希望你能幫助星盟贏得這場戰爭。可是隨著你在民間的威望越來越高，口碑越來越好，社會輿論漸漸偏離了正常軌跡，許多人受到你的影響，開始忘卻初衷，把蒙亞帝國與蘇魯帝國當成必須鏟除的邪惡存在，希望你能夠帶領星盟艦隊，瓦解斯圖爾特家族與阿卜杜勒家族的統治，像對待圖蘭克斯聯合王國那樣，把光明帶給多苦多難的蒙亞人民。”
“許多人把你當成星盟的朋友與恩人……幫助朋友與恩人，自然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一開始這麽想的大體以年輕人居多，可是在深潛者艦隊製造多特蒙哥大屠殺之後，在仇恨驅使下，超過8成的民眾堅持認為蒙亞帝國必須被滅亡，斯圖爾特家族的人必須為他們所犯下的累累罪行付出代價，星盟海軍有義務與責任同晨星鑄造並肩作戰，把那個邪惡政ti從世間抹去。”
“這種仇恨思想仿佛吞噬人心的泥沼，蒙蔽了他們的意識。而你的存在，就像照亮黎明前最黑暗時光的那顆啟明星，成為許多人的寄托。陣亡士兵的家人希望你能夠帶領星盟海軍為他們的子女報仇；多特蒙哥大屠殺的幸存者希望你能夠為他們討回公道；擁有良知的人希望你能夠給斯圖爾特家族以裁決，讓公理與正義得到伸張；還有許多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希望希倫貝爾大區爆發一場min主化浪潮，讓星聯精神浴火重生。”
“所以說，你對星盟人民的善意幫助，雖是好心，卻把這個國家綁上了加西亞反抗軍的戰車，與蒙亞帝國沒有言和可能。你不是一個獨裁者，你甚至無意踏足政壇，可是你的那些行為所帶來的後果卻勝似一個獨裁者。隻要你活著，民眾就不會失去摧毀蒙亞帝國的狂熱理念，而星盟政府又無力壓製這份仇恨與狂熱，隻能眼睜睜看著國家失控，在戰爭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戰爭帶來了什麽？帶來了無人區戰場一團團刺眼的火光，帶來了一具具冰冷的年輕屍骸，帶來親人以淚洗麵……帶來了呂克?斯蒂爾伯格將軍為國捐軀，帶來了籠罩多特蒙哥天空的陰霾與冷雨，帶來了孩子充滿恐懼的目光，帶來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絕望與悲傷……星盟僅僅是想討回天圖克恒星係統的主權，而那原本就是我們的財產。”
“你想過沒有，如果星盟真的成為你解放蒙亞帝國，摧毀斯圖爾特家族暴政的一把利刃，像柯爾克拉夫一世那種嗜血殘暴的儈子手，又會製造多少天怒人怨的浩劫？多特蒙哥的慘烈景象，不過隻是更大災難的序幕與預演。你能夠在蒙亞帝國有阿努比斯軍團幫助的情況下保護我們所有人嗎……不，你不能。”
“民眾們可以盲目，可以不顧大局，但是我們不能。為了國家，為了人民，我隻能這麽做，必須這麽做，哪怕成為一個卑鄙小人。但……我不後悔，這種事很不堪，可是總要有人來做。”
他說了好多好多。站在唐方麵前卻不敢抬頭直視，一直低頭看著腳下，語氣自然談不上娓娓，聲音忽高忽低，有些時候顫抖的很厲害，幾乎聽不清楚。那代表他的心情很複雜，隨著那些話起伏，隨著腦海的記憶震蕩。
唐方覺得，中將先生這番言語與其說是解釋為什麽這麽做，倒不如說是用來說服自己，不讓潮水般的內疚與羞愧衝垮精神。他看起來站著，實際上卻是跪在自己麵前。
這就是道爾頓?伊夫林把刀插進他身體的理由。一定程度上講，自己的真心幫助竟然變成壞事，還為此惹來殺身之禍。
唐方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或許……“五味雜陳”很適用。
如果站在星盟政府與軍方的立場來看待這件事，道爾頓?伊夫林沒有做錯了。這個不壯碩，又幹又瘦的男人，為星盟以及民眾的未來做出了很大的犧牲。
當初星盟借索瑪爾拍賣會後發生的一係列事件，挑起對蒙亞帝國、蘇魯帝國的戰爭。對於亞當政府與星盟海軍來說，他們看似做好了準備，還定下持久戰的戰略思想，決心要跟蒙亞帝國與蘇魯帝國血戰到底。
開戰之初豪情萬丈，熱血沸騰，可是開戰後呢？當死亡數字每一秒都在增加，信息牆上新照片把舊照片遮蔽，多特蒙哥的淒慘景象成為揮之不去的夢靨，有人遲疑了，有人後悔了。
立下豪情壯誌容易，可是接受苦果不容易。長久以來致力於發展經濟，軍事上最多欺負一下海賊，不曾真刀真槍打過硬仗的星盟政府與軍隊，曆經多次失利、多特蒙哥大屠殺、深潛者艦隊荼毒域內，再加上菲尼克斯帝國在兩國邊境陳兵百萬，亞當?奧利佛、雷內?伊斯梅爾那些人被血液的刺鼻腥氣驚醒，終於意識到自己錯了，星盟根本沒有準備好……他們無法承受這場戰爭對平民造成的傷害。
麥金托什命令深潛者艦隊在魯爾納恒星係統製造一場大屠殺，不隻是為了警告星盟民眾，同樣是給亞當?奧利佛那些人看看什麽叫做殘酷，讓這些整天隻知道在議會上爭權奪利的家夥喝一杯人血釀的酒。
他們不是愛國嗎？不是想奪回天圖克恒星係統與穆巴拉克恒星係統的主權，讓星盟恢複領土完整嗎？那就用國民的命與這些年的經濟成果來換。
事實證明，亞當政府與星盟海軍怕了，他們遠沒有柯爾克拉夫一世那麽狠。他們害怕多特蒙哥大屠殺重演，更害怕自己這個用善舉與真心綁架星盟國民的人把整個星盟拉入全麵戰爭的漩渦。在國家利益與他的利益之間，他們選擇了前者……騎虎難下的他們選擇這麽做，也隻能這麽做。
說真的，經曆了這麽多事，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他。對於推翻斯圖爾特家族暴政這件事，他更傾向於用自己的力量去完成，而不是像索瑪爾拍賣會那個時期，選擇拉星盟下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