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不知哪裏傳來的謠言,說我們銀行虧空,裏頭沒錢了,”宋玉章轉過臉緩步下樓,那座金山將他的人影斜斜地切割在光影兩端,黃金的光芒與陰影一齊打在他的麵上,“傳謠之人用心險惡,昨日為避免銀行發生暴動,才不得已提前閉市。”

宋玉章人已走到了樓下,暗處的銀行保鏢以及沈聶兩家的仆從緊迫地盯著他的身影。

宋玉章從容地立到眾人麵前,“銀行絕無虧空,也絕不會辜負每一位儲戶的信任,”宋玉章伸開手臂,他人在那座金山麵前不過恒河一沙,隻是眾人的視線已不自覺地從那座金山悉數轉移到了他身上,“有我宋玉章在這兒一天,我的銀行就絕不會取不出錢!”

宋玉章放下手,麵向眾人道:“季度結餘到期的請取用,未到期想取用的也請取用,放心,昨日既提前閉市,今日我們銀行將徹夜通明為各位取款!還請大家不要著急,慢慢來,別傷了碰著,那就真是上了有心人的當了。”

宋玉章說到最後,似笑非笑地看向衝在最前頭的廖天東,廖天東臉色紅一陣白一陣,輕咳了一聲,揮手道:“這個,嗯,這個,百姓優先百姓優先,我今日就,呃,先不取用了,不著急用不著急用。”

廖天東轉身即走,前排的幾個人聞風而動,立刻跟著離開,他們這些人也信了謠言,未免有些丟醜,衝得快,走得也快。

“他們怎麽走了?”

“銀行裏有錢!”

“啊?有錢?”

“有錢!就堆在銀行大廳裏頭,金山哪!”

“真的?”

銀行外人太多,前頭的傳話給後頭,後頭的又喊著話問前頭,又是沸反盈天的架勢。

巡捕房的人也是看傻了眼,宋玉章彬彬有禮道:“勞煩各位兄弟在這兒維持秩序,等會兒我請諸位喝茶。”

隱沒在暗處的銀行保鏢也出來將金山圍住,其餘仆從都出來幫忙引導人群進入銀行。

第一批進入銀行的人群被那壯觀的金山看得目瞪口呆,幾個原本想取款的傻愣愣地都不知道該不該取了,試探著取了錢,錢拿到手裏還有些不敢置信,指了那金山道:“錢不都堆在那嗎?這錢哪來的?”

銀行職員微微一笑,“那些不過是金庫裏拿出來的九牛一毛,錢有的是,您放心取。”

一批又一批取錢的人出去了,取到第五批時,裏裏外外的人終於相信了,宋氏銀行有錢!那麽大一座金山呢!有錢!一些聞風來取錢的人猶猶豫豫了一會兒,終於在頭一個咬牙離開的人開始之後,銀行的離潮群也開始了。

擠兌的人群慢慢散去,甚至有些提前取了想要再存的,被銀行職員毫不客氣道:“銀行從下個季度起要下調利率,您想好了再存。”

“啊?下調利率,為什麽?”

“您還問什麽?昨兒個那謠言擺明了是眼紅我們銀行,不敢,得罪不起,利率下調了,您不願意存可以換個地。”

“換就換!”

那人拿了錢轉身就走,他後頭的人緊迫地問道:“下調多少啊?”

“不多,一小半吧。”

“這麽多啊?”

“先生,下調一小半也比別的銀行要多一些吧?實在是沒法子,昨天的場麵再加上今天,您也是看得清清楚楚,旁的就不多說了,咱們行長也心寒哪……”

“哎,你存不存?”後頭的人聽了著急,“不存後麵去,哪那麽多話,我存,下調利率是吧?我存,如今世道那麽亂,好些銀行都倒閉了,能有利息拿就不錯了!”

宋玉章一直立在大廳金山之前足足半個鍾頭,他招了招手,一夜未合眼的柳傳宗便過來了,“派人下來,將這些錢全搬到金庫去。”

“是。”

搬運鈔票又是一項奇景,取錢的人眼看堆積如山的鈔票一點點搬離,搬運的人群是往上走的,沒出銀行,取錢的櫃台又有條不紊從容不迫,他們的心思終於慢慢真的定下來了。

“利息降了?”

“降了,外頭那麽亂,銀行如今也確實不好過,不過您放心,利息雖然降了,但隻要咱們銀行在一天,咱們行長在一天,您隨時隨地來取,該多少利息一分不會少您。”

人們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那坐鎮銀行的男人身上。

高大、俊美,笑容溫柔,神情瀟灑,目光銳利。

這樣一個人,擁有著令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他的魔力。

風波平息,銀行內重新恢複了井然有序的秩序,利率下調的公告已由人抬了出來,就立在方才堆的那座金山處,隻是所有人看一眼便平淡地收回了目光。

宋玉章方要轉身上樓,卻見銀行外走進來個人,淡色長袍,麵容華美,宋玉章一看見他就停住了腳步,微微笑了,“你來了。”

孟庭靜人看上去瘦了不少,玉石一般的麵容一瘦下去,便顯得有些陰鷙,雙眼極其的明亮有神,兩點寒芒射出,如利箭一般紮在宋玉章臉上。

宋玉章邊笑邊道:“在外頭站了許久,累了吧?上樓坐坐?”

孟庭靜長久地凝視著他,宋玉章便大大方方地讓他看,他今日容光煥發,每一處都經得起細瞧。

“行長,”身後有人匯報,“錢和黃金都搬進金庫了。”

“好。”

宋玉章微一點頭,對孟庭靜揮了下手,“有事忙,回頭再說。”他轉過身,側過臉低聲對身旁的職員說話,隻是沒走出幾步,胳膊就被拽住了,腳步停頓的同時,暗處沈聶兩家的隨從便四麵八方地湧來,宋玉章眼神掃過眾人,示意他們沒事,回頭看向了孟庭靜。

孟庭靜臉上仍是沒有什麽表情,唯有一雙眼睛似有千言萬語,其中應當也是沒兩句好話的。

宋玉章生性豁達,一向不同人結怨,行走江湖,何必呢?廣結善緣才是保命的法子。

隻是同孟庭靜之間的緣分,實在算不得善緣,隻能說是孽緣。

宋玉章伸出另一隻手捏了下孟庭靜的胳膊,溫和道:“上去說吧。”

見孟庭靜一臉無動於衷的模樣,他壓低了聲音,聲音中還帶著淡淡的笑意,“就聽我一回吧,好庭靜。”

“行長。”

“行長好。”

宋玉章邊笑邊同擦肩而過的職員點頭,“辛苦。”

他腳步輕快地上了樓,推開辦公室的門,回身對孟庭靜道:“請進。”

孟庭靜走入辦公室,目光緩緩地在辦公室裏巡視了一圈,最後落在了辦公桌上那顆耀眼的鴿血石。

宋玉章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坦然道:“那是你送的吧?”

宋玉章人走過去,伸手在那鴿血石上撫了撫,“又大又漂亮,我很喜歡。”

宋玉章在座位上坐下,端了旁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是隔夜的冷茶,宋玉章不講究,還覺得挺爽快,伸手指向麵前的座位,“坐。”

孟庭靜沒動,站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緩緩道:“錢,哪來的?”

宋玉章低頭笑了笑,“看來你派來監視的人功夫不到家,沒有發現我昨天下午便開車離開了銀行,你也別怪他,我開的是宋齊遠的車,走的是銀行的小門,他一個錯眼沒看著也不是他的錯。”

“我問你,錢哪來的?”

孟庭靜再次道。

宋玉章低著頭,雙手慢慢交疊了,不緊不慢道:“庭靜,你認為呢?”

孟庭靜疾步過來,雙掌按在了他的辦公桌上,力道震得那鴿血石都跟著一齊顫動起來,以一種審問般的語氣道:“我再問一遍,錢,哪來的?”

宋玉章目光落在那閃耀著重重光彩的鴿血石上,語氣輕而緩,“昨天下午我去了聶家,”他抬起眼睫,目光對上了孟庭靜的眼睛,孟庭靜的眼睛是紅的,“……過了夜。”

孟庭靜發怒的模樣,宋玉章見過不少,孟庭靜脾氣不好,一點小事也要橫眉冷眼,他生得秀美,所以發起怒來在宋玉章眼中如牡丹怒放,也很有可愛可憐之處,讓人忍不住哄哄他,又再逗逗他。

隻是走到今時今日,宋玉章已不能再欣賞孟庭靜任何一點美,此刻在他眼中,孟庭靜便隻是純粹的目眥盡裂,凶惡暴怒。

“你寧願……”孟庭靜嘴唇顫抖,顯然是說不下去了,嘴唇不斷發抖之後,又堅持咬牙把剩下的話硬生生地吐了出來,“也不肯……”

宋玉章靜了一會兒,才又抬起眼衝孟庭靜笑了笑,“別氣,我方才隻是同你開個玩笑。”

孟庭靜麵上神色僵硬,是一種大怒與大喜之間參雜的空白與滑稽,縱使宋玉章對他已沒有半分喜愛,也不禁在心中輕歎了口氣。

他承認孟庭靜是條糾纏不清的毒蛇,也承認孟庭靜的確是喜歡他。

這“喜歡”或許並不美好,但宋玉章也不會否認抹殺它的存在。

“庭靜,你可以下手,我亦可以反擊,世事公平,這一局,是我贏了,”宋玉章正色道,“在商言商,庭靜你若不服,歡迎你再出招,我拭目以待。”

孟庭靜依舊雙目死死地盯著他,半晌,他道:“在商言商?”

宋玉章回看了他,“是的,在商言商。”

四目相對,一雙眼布滿血絲,瞳孔之中瑩光閃動,一雙眼黑白分明,卻是無動於衷的風平浪靜。

輸與贏,早注定。

孟庭靜雙手慢慢從桌上挪開,他是個聰明人,聰明人發傻也仍是心如明鏡,何謂一敗塗地,這就是一敗塗地,費盡心思周折,宋玉章竟然連恨都不恨他,隻用“在商言商”這樣冷冰冰的詞語便將所有的事情一筆帶過了。

可笑,太可笑了。

孟庭靜轉過身。

宋玉章也跟著站起了身,他繞過辦公桌走到孟庭靜身後,“我送送你。”

孟庭靜偏過臉看向他,宋玉章神色冷靜,眉宇間溫柔中竟還有一絲淡淡的憂心。

他在擔心他?

他也知道自己敗得徹底,是個徹頭徹尾可憐的失敗者?

孟庭靜赤紅了眼,忽地伸手掐住了宋玉章的脖子,一言不發地將人按倒在了沙發上,他眼中是說不出的幽憤痛楚,低頭便是用力吻住了宋玉章的嘴唇。

孟庭靜盛怒之下,簡直是在咬人,宋玉章既沒有同他打“嘴仗”的興趣,也沒有同他真動手打架的興趣,見孟庭靜瘋成了這樣,他反倒坦然了,由著孟庭靜將他啃咬了一通,待孟庭靜起身時,他才笑微微道:“庭靜,就這麽愛我麽?”

孟庭靜看著他紅腫的嘴唇,心裏亦很悲哀地察覺到自己現在的行為類似於瘋狗一般,非常的難看下作,他不明白自己怎麽就落到現在這副麵目難堪的模樣,手掌發了兩下抖,孟庭靜不再多言,趁自己徹底失控前轉身即走。

他人走後,宋玉章仍舊躺在沙發上,懶洋洋地交疊了雙腿,摸了摸脖子,又舔了舔自己被咬傷的嘴,將手臂墊在了自己的腦袋下,望著天花板,憂心忡忡地心道:“瘋兔子,毒蛇,哎,就這麽愛我麽……人若生得太俊,也真是一種罪過……”

意識到自己越想越自戀,宋玉章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趕緊坐起身,將桌上的冷茶全灌進了肚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