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泱泱,滔滔千裏。

泛濫的河堤上有一處潰口,滾滾的洪水從其中湧入,淹沒了萬頃田地,如果不是今年得了這天時地利人和三位一體,宋北雲都不知道要怎樣度過這個災年了。

雨還在下著,雖然比前幾日小了許多,但打在樹葉上仍是嘩嘩作響,蓑衣下的宋北雲半個身子早已濕透,看著下頭的洪水,想到以前總在曆史書裏見到某某某受風寒不治而亡,心中不免一陣害怕。

“災民的安置怎樣?”

宋北雲身邊站著的就是刺史,刺史此刻一臉嚴肅,聽到宋北雲的問詢,微微彎腰回答道:“都已安置到城外的各處,有些在軍營之中有些則是在帳篷之中,雖條件略有些就艱苦,但照比往年來看卻已是好上太多了。”

“帶我去看看。”

這個要求當真的是驚出了刺史一身冷汗,他雖然自問自己沒有什麽紕漏,可保不齊手底下的人萬一忙中出錯,那事情可就大了,宋北雲之前開會時就已經是說的很明白了,往常鬆散一些還能諒解,畢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但在這個時候要因為人為原因出了什麽幺蛾子,那隻好說上一句對不住了。

隨著刺史來到第一處災民的安置點,宋北雲在林立的帳篷之間開始巡視。

因為糧食充足的緣故,所以這裏並沒有見到太多惶恐焦慮的神色,倒是有幾個頑皮的孩子在雨水中追逐打鬧,也不見家中大人來管管。

在四個帳篷之間都會有一個臨時搭建的小棚子,這個棚子便是他們的臨時廚房,每日發放的糧食、蔬菜、豆腐等都會在這裏烹飪,因為物資的發放都是以灶為單位,所以基本上就是四個帳篷就相當於一個發放單位,而一個單位為十二人。

“你這手藝有待提高啊。”宋北雲掀開鍋蓋看了一眼鍋中的食物,雖然沒有什麽葷腥,但卻有豆腐、有蔬菜還有一些其他的野菜,旁邊還擺著鹽、油之類的副食,雖然都不多,但至少是有。

而這戶人家的烹飪水平明顯有些糟糕,那豆腐都讓他們給煮成了渣,跟米飯、白菜混在一鍋,像烹了一鍋豬潲,看著便讓人倒了胃口。

那家正在做飯的男人尷尬的看了宋北雲一眼,有些惶恐又有些無奈,手藝差能怎麽辦呢,他這一灶十二個都是青壯的大小夥子,一個女子都沒有,做飯這種事……不提也罷。

相對於這一灶的醃臢,其他的灶就好上了許多,特別是以家庭為單位的灶台,有女子幫著操持,雖然東西麽就是那麽些東西,但悶上一碗豆腐點上點油花子,白灼一盤青菜撒上些鹽巴,倒也是有滋有味。

災年嘛,想要大魚大肉那是不可能了,能吃上一口東西就已經是謝天謝地,這時候要是誰家的小孩子鬧著想吃糖,家中的老人大多上來便是一巴掌。

挨過餓的人,總是會對生活有更深層次的體會,想到十年前的災年,再看看如今,這已是天差地別了,若是再要胡鬧,別說其他的,光這良心都經不住那拷問。

“像你們這樣的一家子,每日能分到多少?”

宋北雲站在灶台邊上問著一位正做飯的嫂子,這嫂子不漂亮,但看著卻是個樸實無華過日子的人。

“每家每戶好像都不太一樣,若是年輕小夥子多一些的,便分多一些,像我這裏都是些女人孩子的,便少一些,倒也是夠吃。畢竟男人們要幹活,多給吃些才是正經。”

宋北雲回頭看了一眼刺史:“每天的定量是怎麽算的?”

“男子是一二三。一斤米、二兩豆腐、三兩菜。鹽和油都是一樣,油每日每人五錢,鹽每日每人一小包,大概兩三錢。”

“那女人和孩子呢?”

“其他都是一樣,便是米是定的七兩,五十歲以上的老者也是如此定量。”

一斤米的話,一日兩餐倒是夠了,畢竟沒人會生嚼白米,都是要煮飯的,若是水少放一些,煮出來的飯大概也有個兩斤。這青壯的漢子一頓吃上一斤也足夠了,考慮到他們是以工代賑,所以基本上富裕也沒有個富餘。

至於老人小孩和婦女的七兩,其實算算也差不多夠了,而且這個甚至可能有富裕,但在麵對這以十萬計的災民時,其實也沒辦法精打細算到那個程度,隻能是一刀切了。

不過總體說來現在這些災民沒有當年廬州那幫人活的滋潤,那時候豬油按兩算著發,不過那會兒宋北雲還嫩,一次性把整個江西農場的存貨都給榨幹了。

現在他可不是當年的愣頭青了,物資的分配要考慮到後續的可持續性,所以有錢也再不能任性了。

在安置點轉了一圈,情況還算可以,衛生防疫這一塊也做的不錯。

不過他在這倒是看見了一個熟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草原那個憨憨的二公主,她就像個奸細一樣拿著個小本子在這裏轉來轉去,不停的拿著筆在這裏記錄著什麽。

宋北雲看了不遠處正在考核物資表的玉生,打了個招呼便走到了小公主的身邊。

他看著小公主正在小心翼翼的記錄著每日災民的供給、安置區的配置,就連自己已經到她身後都渾然不知。

“幹什麽的!”宋北雲掏出筆頂在小公主的後心:“是不是奸細!”

“不是不是不是……”小公主立刻慌了神,用力的甩著腦袋,雙手舉高:“我不是奸細……”

說著她回頭看了一眼,發現了穿戴者蓑衣的宋北雲,本來都被嚇得變形的臉一下子就氣鼓鼓了起來,回頭看著他一跺腳:“嚇死我了!”

“我可沒跟你開玩笑。”宋北雲將筆插回兜裏:“你這樣偷偷摸摸的,要是讓皇城司的人逮住,非得把你收監了不可。”

小公主一臉慌張的將筆記本遞上去:“你看就是了!”

宋北雲接過她手中已經有些返潮的筆記本,上頭密密麻麻的記錄著這些災民每日的吃穿用度,會生什麽病、會出什麽事,幾乎可以說是事無巨細。

“你記這玩意幹什麽?”

“你說草原上很多難民會來,即便因為大雨耽擱了行程,可遲早也是要來的呀。他們那有十幾萬人,這裏也有十幾萬人,大家都是人,吃的用的不都差不多嘛,我記下來以後有用的。”

宋北雲笑了笑,拍了拍她的頭,然後將筆記本還給了她:“刺史大人,這位便是金帳汗國的二公主,以後多多照應一番吧。”

旁邊的刺史立刻點頭答應,而宋北雲笑著朝小公主擺了擺手:“去吧,自己注意安全。”

“哦……那我去忙了。”

其實有時候人類的複雜性根本不是靠設想能設想出來的,宋北雲從來不敢給人分類,因為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被另外一個人給歸為某一個類別。

就比如這個小公主,她絕對是不聰明的人,但偏偏這種又菜又不聰明但卻非常努力的人往往最後總是能讓人刮目相看。

她既然對這件事這麽上心,那就讓她繼續上心好了,反正又不是壞事,小孩子能有什麽壞心思呢。

“對了。”小公主中途又折返了回來,從斜跨的包包裏掏出一個餅:“是羊油餅哦,草原上最好吃的餅。”

說完她又走了,隻剩下宋北雲站在那拿著羊油餅咬了一口。

“嘔……”

濃烈的羊膻味讓他毫無預兆的幹嘔了一聲,吐掉了嘴裏的餅之後,他順手將餅放到了口袋中,在離開很久之後才丟給了路邊的流浪狗,並且一直到看著流浪狗吃幹淨後他才環顧離開。

城外幾個聚居區的情況都還算平穩,宋北雲跟玉生聊了一會兒,兩人便說去酒樓中喝上一杯。

“醉仙樓還是天上坊?”玉生問道:“今日我來請。”

“聽說最近這邊開了一家家鄉菜的館子。”宋北雲笑道:“去試試?”

“可不能讓娘知道。”

“那是自然。”

紅姨最反對他們在外頭亂吃東西,不管是在玉生那還是宋北雲那,隻要她在的話,都是她去做飯。要是讓她知道這倆人偷摸去吃外頭的東西,那必是一通嘮叨,反正翻來覆去便是那麽幾句話,一個是不如家中的幹淨、一個是不如家中的劃算,什麽那麽一小碗肉就要幾百文,幾百文在家中能吃到撐之類的。

即便是她現在兩個兒子都幾乎位極人臣了,她這個樸素的價值觀仍沒有改變。

哪怕宋北雲讓紅姨放開手腳花錢,她卻仍然花的小心翼翼,生怕有一日說他們落難了,至少不至於露宿街頭。

大災之年和大吃大喝好像天生就是對立的,但宋北雲認為並不是,花自己的錢大吃大喝,隻要不揮霍浪費那也是沒有任何問題,真正跟大災之年對立的是隱藏在大吃大喝之下的貪汙腐敗發國難財。

公平並不是讓每個人都過苦日子,而是努力讓每個人都過好日子。雖然這裏頭有很多難以解決的問題,但核心的內容就隻是這些罷了,仇富是沒有必要的,真正仇的應該是為富不仁。

幾道簡單但精美的菜肴上來,宋北雲卻隻吃了幾口就沒再怎麽動筷子了,玉生也是如此。

兩人默默喝了幾口水酒又吃了幾口菜,對視一眼之後,玉生咳嗽了一聲:“還真的不如娘做的飯好吃……”

徽菜重燒、燉、蒸,重油、重色,重火功,但這家打著宋大人家鄉菜牌子的飯館卻是重酸、辛、淡色、少油還多是爆炒。

爆炒可是從宋北雲的天上坊才開始普及開來的,在天上坊出現之前,根本就沒什麽人吃炒菜,而如今這家不倫不類的飯館子……

“罷了。”宋北雲召來小二:“將飯菜包起來。”

因為今天要下鄉,所以宋北雲和玉生都打扮樸素,聽到他們要打包之後,小二認定這兩人又是那種為了附庸風雅而過來品嚐菜肴的窮書生,這種舍不得吃就做做樣子最後又舍不得扔打包回去吃好幾日的人,他可是見得多了。

“掌櫃的,那頭兩個窮書生要包起來。”

他的聲音極大,顯然是故意要落宋北雲二人的麵子,但宋北雲和玉生卻隻是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玉生搖了搖頭:“這家館子開不長。”

“嗯。想我天上坊,隻要花了錢的都是祖宗,回頭客多也是有道理的。就算是遼國皇帝開的慶春樓和醉仙樓也不敢得罪客人。”

麵子這件事其實是個很玄妙的東西,當一個人有了足夠的裏子,其實就不在乎什麽麵子不麵子的了,就用宋北雲打比方,他還需要誰來給他麵子?他本身吃飯打包就是習慣,在家也絕不許孩子浪費東西,這種本應是美德的東西就是被這些個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給敗壞了。

“這魚其實還行。”宋北雲一邊往荷葉碗裏裝魚一邊笑道:“丸子也還行,可就偏偏不是徽州滋味。”

“嗯。”玉生也在旁邊幫忙道:“有點像是杭州菜,酸甜口偏多。”

他們兩個的動作嫻熟,在周圍食客的眼裏,他們更是那種好不容易攢些錢出來吃一頓的窮書生,倒是頗引側目。

不過會來這裏吃飯的人大多也是難以接觸到宋北雲這個級別的人,居然沒有任何人認出正在用筷子往兜子裏扒拉丸子的兩人,正是一腳下去長安抖三抖的宋北雲和新任長安監備匡玉生。

而就在他們結賬之後,剛要走出店門時,剛才招呼他二人的那個夥計卻是往地上啐了一口:“看那窮酸樣,年紀一大把也沒個出息。”

恰巧這句話好死不死被宋北雲給聽了進去,他停下了腳步轉頭問道:“嘿,我倒要問問,什麽才叫有出息?”

這真的是宋狗的脾氣鍛煉出來了,城府深沉了,這要放在五六年前,這小子恐怕已經趴在地上學那鯉魚張嘴。

那夥計似是平日裏囂張慣了,居然又當著宋北雲的麵啐了一口,差點還啐到了玉生的鞋麵上。

“你倒是看看,來我們這地方吃飯的大爺,哪個像你二人一般吃不了兜著走,這你二人走出去,若是讓人見了豈不是說我家這飯菜不好吃?你們窮酸,還連累了我家的名聲。”

宋北雲搖搖頭,不屑的一笑,倒是玉生滿臉的慈眉善目,他笑道:“小夥子,這館子講究一個開口生意,你這般得罪人難不成還指望回頭客?”

“回頭?我家這一頓飯怕不是你們辛苦攢了幾個月零工吧,若是指望你們這般屢考不中的窮困書生回頭,我這館子早關門了。”

宋北雲四下看了看,湊到著小子耳邊小聲道:“再廢話老子揍你不死。”

“喲嗬,人物不大,口氣不小。來來來,我嬸娘可是京城來的官配,在長安開個館子還怕你這窮書生不成?”

他的聲音極大,直引得周圍的人頻頻側目,而宋北雲甩了甩手就要上前,但玉生卻拉著他搖了搖頭:“罷了,跟這種小鬼計較,跌了身份。”

“哈哈哈哈,你們兩個窮鬼還跌身份?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便是打死你們,也不過就是我嬸娘幾貫錢打發的事。”

宋北雲撓了撓頭,將手上的兜子往玉生手中一放,轉身走入店裏,就往最顯眼的那張桌子上一坐:“讓你叔嬸來見我。”

玉生也是劍眉倒豎,來到了宋北雲身邊坐下,滿目的凝重,臉上卻是笑著:“好好好,我倒要瞧瞧這要幾貫錢才能買我二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