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一直在笑。

許紙也不去說話,默默站在遠處。

他看著這個油盡燈枯的老人,開天辟地的第一尊神魔。

即使是行走孤寂的混沌宇宙中絕望中尋找未來,年輕時枯燥重複中搜尋開辟一條條道路,其後屠戮弟子,引發了黑暗神魔浩劫也不曾哭過的堅強梟雄,此時終於在一邊大笑,一邊淚流不止。

天地渾濁,三尊大道才證便又隕落,種種異象齊出,仿佛流星雨一般絢麗。

以芒不說話,許紙也一直站在邊緣。

嘩啦。

流星雨傾盆而落,仿佛天地間的一場暴雨,為三尊偉大的天地聖人送行。

雨幕中不知道過了多久,以芒才轉過身又麵容回複平靜,“這宇宙真是個人間苦境,道兄,我們去坐一坐。”

他回到了之前的那一顆星球。

重新回到那一片大草原中,這片土地的天空也在下著雨,是真正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身上,但這些雨水很渾濁,很不規整。

“天地大道,還是要完善。”以芒坐在雨中的池塘邊緣,嘟囔道:“比如這雨水,很不美觀。”

許紙坐在雨中,也看著雨水沒有說話。

忽然之間,旁邊傳來哭嚎聲。

“師傅,師傅,你怎麽就老死了啊...”

“師傅...”

“眼前這不是大道聖人,才有的衰老,死亡麽,師傅也沒有證道啊!”

剛剛那一群黑色猴子的學生,在大草原上匍匐著一個老邁的屍體在哀嚎,痛哭流涕。

“原來...生靈是哭聲中降世,也是在哭聲中離世。”

以芒的目光卻跨過那一片草原上的哭嚎聲,看向整片草原。

之前生機勃勃的草原上,已經出現了枯萎的雜草,動物也開始老死,

“一切,不再充滿生機,這一片世界之前發展得很快,哪怕大破滅之後,都那麽快發展回複成這樣....”

他抓起了一顆枯萎的雜草,低聲說著,“因為連草都是永生的,隻需要一直生長,瘋狂吞吐宇宙的物質,沒有交替,發展得自然很快,但是以後就很慢了,變得均衡起來。”

“現在是新時代了,後天生靈的時代,要斬他們一刀才行。”以芒露出了一個微笑,“那三尊弟子,吾也不得不殺他們。”

“我知道。”許紙回答。

“必須要把他們帶進墓穴中,與吾一起隕落。”

以芒神色平緩,古井無波,“吾的第九個弟子女乙當年問的那一句話,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是生命腐朽隻是偶然,還是永恒的生命在未來必將走向腐朽?

直至今日,吾還沒有答案,

吾能洞穿宇宙的一切奧秘規則,推演宇宙的盡頭,但卻無法洞穿生靈的內心,

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們三人可能的腐朽前,在他們充滿夢想、滿是憧憬的少年時代,人生的最輝煌時刻,成就聖人,讓他們殉道,

他們為宇宙設立殘缺規則,但他們本身是這些‘規則’的代權人,可以無視,便必須要帶著他們,免得他們未來腐朽之後,可能會顛覆今天設立的一切。”

那證道的三尊弟子,是唯一能超越設定的壽命規則的存在。

此時,以芒選擇把他們統統帶走,和自己一起隕落,這個宇宙至此,再也沒有任何人能重新撬開已經注定的壽命大限規則。

許紙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他要在自己離去前,把一切變數統統抹去。

“哈,吾真是一個罪人呐!出生到現在,整個宇宙都對吾很好,所有弟子也都無比崇敬、愛戴、狂熱的追隨,單純純淨,但吾卻足足殺了七個,不配稱為他們的恩師...”

以芒哈哈一笑,嘲弄道:“天下人待吾以誠,吾卻辜負了天下人....的確是一個古往今來都不曾有過的罪人。”

許紙沉默了一下,沒有應聲。

“你就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許紙忽然開口。

“想說的?”

以芒忽然笑著笑著,聲音微弱起來。

他在雨幕中遲鈍了片刻,沐浴人生的最終時間,點點雨水灑下,仿佛在衝刷他人生的罪惡一般,

“很早以前,吾一直很想知道你是誰,對此有深深的執念,但事到如今,一切已經不重要了,經曆了很多,承受了很多,背負的東西壓得喘不過氣來,已經不想再去理解新的東西,已經沒有年輕時的衝勁,正如弟子所言,吾腐朽了,年輕求知的道心不再了...”

“道兄,你或許來自史前的宇宙?亦或者是,整個宇宙的意識?這已經不重要了。”

許紙聽了,也隻是在笑。

以芒真的是前所未有的豁達,他經曆太多了,背負承受的東西難以想象,沒有人能在他的位置上,做得比他好。

嘩啦。

大雨還在下。

雨幕拍打著草地,一切仿佛籠罩在薄霧中,遠處草坪上的學生們還在抱著老師的屍體哭嚎。

“不知道,這有限的人世間,凡人也會像是天人一樣衰老死亡的世界,以後會如何?可惜已經沒有機會去看了。”以芒看向他們,閃過一抹遺憾。

許紙怔然,忽然忍不住笑道:“這往後的世間,自從人人有壽命之後,他們的時間不再是如此時一樣荒度,如混沌中渾渾噩噩的過日子,

在後世的數億到數百億年之間,蒼生開始珍惜時間,渴望在有限的時間中,爭分奪秒獲得一世徇爛,生在當下,活在朝夕,用有限的生命譜寫讚歌,

時間在那時,利用率變得很緊湊,幾百年中,都能發生很多事,

那是,不再像是現在一樣漫長的歲月中很不珍惜,宇宙會發生很多故事,圍繞著‘有限’與‘無限’之間展開的故事,變得難以想象的精彩。”

以芒聽著許紙的描述,漸漸看向許紙,眼眸漸漸閃過異彩,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徹底灑脫起來,豪邁爽朗道:“那幾百年能發生很多,上百億年,不是多得難以想象?如此,吾道足矣!可以安心離去了!”

他聲音漸漸衰弱了。

許紙心中知道他最後的一個心結也揭開了。

縱然他推演如此,但到底未來如何,他是對是錯,他也不清楚。

這個走到生命盡頭的暮年老人,一直無比害怕自己這一刻是做錯的,但眼前許紙的解答讓他徹底心安解脫,一切的付出也徹底值得。

以芒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和許紙聊了很多。

許紙的才情遠不及這一尊開天辟地的偉人,但他的知識很成熟,來自一百多億年後的未來,倒也能獲得很多知識。

以芒的聲音漸漸微弱,他最終一刻很幸福,過得了無遺憾。

許紙也在最終一刻,忍不住對他問道:“十階,便是究極,之上再無境界麽?”

當年的以芒屠殺了自己弟子,成為五個大道血脈的存在,就是為了延續壽命,試著掙紮,尋找下一條路,但他失敗了。

但許紙還是忍不住最終問了一句:十階之上,可有境界。

“十階之上?”以芒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腐朽,“已經沒有境界了,怎麽可能還有境界,十一階啊,那隻是虛無縹緲的...”

他忽然神色凝滯起來,猛然看向那壽命盡頭,在讓弟子證道後仿佛徹底感覺到了什麽,“那是一個不存在的矛盾境界,但或許...也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