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則伊睜眼時看到了模糊的燈光,黑色胡桃木的牆板,白色紗簾隨著落地窗垂落在地麵,這是間裝飾成熟內斂的臥室。

這幅景象讓他一時間模糊了記憶的界線,如果不是反複確認了牆上的日曆,他差點以為重生隻是一場夢。

因為這裏他很熟悉,這是邵聞濯的臥室。

他瞬間就清醒了,猛地坐起身。

他發現自己左手紮著針管,順著輸液管往上看,掛了三袋巴掌大小針水袋,右手被鋼尺砸傷的傷口包裹著白色的紗布。

這時房間門恰好傳來動靜,「哢噠」一聲,門開了,葉則伊警惕地看去。

風從廊道穿過,門口進來的男人身量頎長碩拔,一身墨黑色的居家睡袍,腰帶鬆散地係在腰間,卻有種鋒利逼人的氣勢。

對方目光沉沉看過來,眉眼深邃淩厲,本就烏黑的眸子沒有一絲光亮,露出的側臉脖頸手腕在燈光下白得晃人,即便半張臉藏在陰影裏,也遮擋不住那張淩冽瑰麗的麵容。

葉則伊看著他,那一刹那隻覺得一陣恍惚。

是邵聞濯。

他想起來了,今天是除夕夜,是邵聞濯剛回國的那天。

這個時候的邵聞濯才二十五歲,就是這天,他從大雪夜裏把他撿回了邵家。

也就是這一年,邵聞濯和他聯姻,之後這人在短短幾年內靠著風雨手段鎮壓四方,翻洗家族舊案,成為了商圈聞之敬畏的邵家掌權人。

他心思深沉,手段狠厲,天生就帶有令人畏懼的氣場,誰都看不穿猜不透他在想什麽,包括葉則伊。

三年的婚姻生活,他們沒有過半點溫存,他在邵聞濯身邊當了三年的空氣。

本以為解脫了,沒想到如今他跨越了時光,和這人再次相遇了。

“醒了?”

邵聞濯走過來,目光沉沉地落在葉則伊臉上,眼裏起伏的情緒轉瞬即逝。

“你身體很虛弱,我讓醫生給你輸了營養液。”他把手裏的水杯放到桌上,嗓音低凜:“先喝點兒水。”

三年前和三年後,他的麵容似乎並沒有什麽變化,依舊是那副冷淡淺薄的模樣。

葉則伊無法形容現在複雜的心情,他收回視線,拿起水杯:“謝了,這麽晚打擾了。”

“不會。”

他右手纏著紗布,之前在雪地裏不覺得疼,現在暖和了,那種火辣辣的痛覺反而嚴重起來,他隻好又把杯子放下。

邵聞濯眸光瞥過來:“手怎麽傷的?”

葉則伊渾不在意:“不小心磕碰的。”

邵聞濯蹙了下眉,眼底劃過冷戾,但很快便多了些異樣的情緒,漆黑的眸子映著細碎的燈光,再開口時語氣莫名溫和下來:“疼不疼?”

葉則伊靜默兩秒才遲鈍地緩過神,含糊道:“不疼。”

邵聞濯視線在葉則伊身上停留須臾,默默垂下去:“阿則。”

葉則伊聽到這個稱呼時愣了下。

“你兩天沒吃東西了,我讓人熬了粥。”邵聞濯摁下床頭的電話,吩咐傭人送粥上來,轉頭又說:“你身體太虛了,今天就先在這兒住下吧。”

這人讓他有種說不上來的奇異感,像猛獸克製收斂著利爪,看不出蟄伏在黑眸下的用意,葉則伊包裹著紗布的掌心收緊又鬆開:“你為什麽幫我?”

邵聞濯神情微頓,抬手點亮床頭燈:“剛好路過,看到你暈倒在路邊就把你帶回來了,我們年少相識,這點忙不算什麽。”

年少相識……葉則伊扯著嘴角苦笑了下。

雖然他們上一世的婚姻是邵聞濯的二叔邵宏康安排的,但他們確實很早就認識了。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邵聞濯時他才十五歲,邵聞濯十七歲。

那是葉家的一次家宴,葉則伊不喜歡這種場合,就留在了自己住的閣樓中。

閣樓位置很僻靜,長廊鏤花雕飾,屋內掛著白紗帷幔,葉則伊正倒趴在椅子上睡覺。

他穿了一身純白棉質罩衫,衣服很大,藏在裏邊的身子纖弱瘦小,側著的臉麵對著窗戶,幹淨得像清晨朝露下的白玉珍珠,臉上蓋了條薄薄的帕子,上麵用刺繡繡著「阿則」兩個字。

很快他似有所覺地驚醒,警惕地瞪向窗戶。

窗沿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倚了個人,這人眼裏漾起一抹笑意:“阿則是你的名字?”

葉則伊一把扯下臉上的帕子,猛地從椅子上坐起來。

“我來參加宴會,不小心迷路了。”對方輕笑:“這座閣樓構造鋒利,雕琢的鏤花卻很風雅,我猜住在這裏的應該是個很特別的人,沒忍住想上來看看。”

“打擾你休息了,很抱歉。”

手帕是葉則伊的母親給他繡的,阿則這個名字也隻有他母親喊。

外人和傭人喊他少爺,熟悉的人喊他小則,隻有邵聞濯,從那以後一直喊他阿則。

葉則伊想到這裏,不由得輕扯了下唇角:“兩年沒見,沒想到邵先生還是個念舊的人。可惜今天是除夕夜,家人團聚的日子,我們無親無故,你留我在這兒算什麽?”

邵聞濯眉心輕皺,仿佛在思考什麽,一時沒說話。

葉則伊作勢要起身:“改天有機會,我再感謝你今天的救助。”

他並不想待在這個地方,百裏無一的邵聞濯太奢侈了,就當是上輩子大夢一場,這輩子他也該醒了。

不料邵聞濯冷白的手掌忽然壓住他的被子,眼神布上一層森寒:“這麽晚了,你現在能去哪兒?”

這忽如其來的舉動讓葉則伊愣怔了瞬,他眯起眼,奇怪地反問:“我有自己公寓,當然是回家,我反倒不懂邵先生的意思?”

他和邵聞濯靜默地對視,這人漆黑的眸子沉冷陰鬱,像隔著一層深霧,再重來一世,他果然還是猜不透邵聞濯在想什麽。

這時門被敲響,邵聞濯這才別開視線,朝門口看去。

助理閻厲端著碗進來:“邵總,葉少爺的粥好了。”

閻厲是個三十出頭的青年,身姿挺拔,戴了副銀邊鏡框,一副精明能幹的模樣。

事實上他也確實精明,上一世堅守著邵家,替邵聞濯掃除了數不清的禍患,待葉則伊也謙敬有禮,是葉則伊為數不多心存感激的人。

邵聞濯接過粥,坐到床邊仔細攪拌,仿佛剛才的插曲並不存在:“你既然不回葉家,反正都是一個人,除夕還是中秋都沒有區別,跟誰一起,在哪裏過,又有什麽區別。”

勺子遞到嘴邊,葉則伊偏開臉:“我自己來。”

“你手有傷。”邵聞濯別開他伸過去的手。

閻厲站在一側看著,有種他不喝完就不出去的架勢,葉則伊無法,隻好張嘴接了。

瓷勺碰到嘴唇,一勺接著一勺。

邵聞濯捏著瓷勺的手指冷白修長,每一次靠近都讓葉則伊不禁屏息,對方的目光隨著瓷勺瞥過他的嘴唇,惹得葉則伊愈發不自在。

上一世邵聞濯不可能有這樣的舉動,葉則伊實在想不通哪裏出現了偏差。

可他瘡痍遍體的身子都能恢複健朗,這種事情沒法用科學解釋,他現在也沒心思去深究,隻想趕緊完事兒離開。

看著他喝完粥,邵聞濯眼裏的陰鬱漸散,多了一絲溫和:“喝完粥,阿則陪我看場煙花吧。”

閻厲過來收走碗,靜聲出去了。

葉則伊置若罔聞,猝然拔掉了手上的針管,促狹一笑:“邵先生說笑了,願意陪邵先生看煙花的人排著長隊,我身上無利可圖,您何必多費心思呢。”

針管脫落的手背洇開一抹血跡,邵聞濯目光一沉,陡然抓住他的手腕,摁下床頭的電話,緊皺眉頭:“讓醫生上來。”

很快家庭醫生就上來給葉則伊處理好傷口,貼上止血貼。

拔針管這種事情雖然造不成多大傷害,但是人天生存在尖銳穿刺恐懼,如果不是急切情況,極少人會這麽偏激。

醫生不知道這兩人發生了什麽,也不敢問,處理完就匆匆離開。

葉則伊從小就性格古怪,孤僻乖張,就像一把藏在棉花裏的利刃,冷淡鬆懶的皮相下蟄伏著冷戾的尖刺。

邵聞濯沒料到到葉則伊會對他存在這麽尖銳的抗拒,他克製地收回手,沒再攔著葉則伊下床。

邵聞濯退到一旁的沙發上坐下,換了個方式談判:“阿則說的對,我當然是有利可圖。”

“我了解過,你現在的公司已經被挖空,即將麵臨破產並購,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東西,我知道你不希望它被達科並購進集團總部,而我可以幫你。”

葉則伊嗤笑:“我一個小公司,邵總跟我談合作,說出去有人信麽?”

“我當然有我自己的打算,我是個商人,不做無利的交易。”邵聞濯定定地注視著他:“如果阿則不介意,我們可以看場煙花,慢慢談。”

葉則伊有一會兒沒說話。

他沒穿擺在地上的棉拖,直接下床,光著腳踩在了地麵上,往後撩了撩略長的頭發:“不好意思,請問洗手間在哪兒?”

這個房間的布局他再熟悉不過了,沒想到現在需要等邵聞濯示意後才能去洗手間。

他抄起冷水洗了把臉,雙手撐在洗漱台上,第一次在鏡子前認真審視二十三歲的自己。

臉龐消瘦,麵色蒼白,沒怎麽打理的頭發已經長過耳根,被他鬆散的撩到耳廓後,這樣看是比三年後的自己要年輕一些。

不僅麵龐年輕,他這時候的手段也很年輕,他厭惡浮華的名利場,從來不屑得爭搶,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他存在本身就是有些人的眼中釘。

他被人構陷,公司破產並購,最後斷送了自己在建築行業的職業生涯,徹底成了沒用的廢物病秧子。

還有這個世上唯一對他好的親人,他的小姨、表弟,因為他家破人亡。

如果這一世還是同樣的活法,那真的是沒意思了。

拋開個人情感,邵聞濯狠厲果斷,確實是個極好的合作對象。

——

邵聞濯倚靠在鬆軟的沙發上,白熾燈光落下來,染了一身冷色。

他深深注視著洗手間方向,直到聽到鎖芯鬆動的聲響,才回過神般眯了下眼。

葉則伊從裏邊出來,發絲還帶著水漬,雙腳踩在深棕色木質地板上,襯得更加白皙紮眼。

他隨手拿起衣架上的外套,似笑非笑:“邵先生大費周折,我怎麽能駁了您的好意。”

邵聞濯站起身,眼裏也染上一層淡笑:“一年就一個除夕夜,不算大費周折,這場煙花就當慶祝我們久別重逢,希望你會喜歡。”

上一世,邵聞濯從出國到回來,這個時候,他們已經兩年沒見了,可對葉則伊來說,似乎隻是個閉眼再睜眼的間隙。

可重活一世,確實也算另一種久別重逢了。

目送葉則伊趿拉著棉拖下樓,邵聞濯轉頭對站在一旁的閻厲說:“讓人把旁邊的臥室收拾出來。”

閻厲:“是。”

邵聞濯走了兩步,又說:“還有,這層樓所有的木質地板都鋪上地毯。”

閻厲愣了一下,他記得邵聞濯說過葉則伊體弱畏寒,可人家就在這兒住一晚,會不會太大動幹戈了?

但他沒敢多嘴:“包括您的房間麽。”

“嗯,盡快。”

“好的,我馬上讓人去辦。”

——

邵聞濯的這套別墅,地處於H市中心,臨湖島嶼式的地理位置,隔著周圍的公園湖群與H市的繁華地帶遙遙相望。

巨大的煙花在湖心上空轟然綻放——

拱橋從別墅後院延伸至湖中央,水麵絢爛的倒影與璀璨的夜空融為一體,葉則伊坐在拱橋的石凳上,仰頭看著漫天的煙花。

“剛回國就準備了這麽盛大一場煙花,邵先生好雅興啊,手下人花了不少心思吧。”

邵聞濯倚靠著拱橋護欄,落在葉則伊身上的目光逐漸偏執翻湧。

“人的一生短短數十年,能有幾個闔家團圓的日子,好不容易抓住了,就想格外珍惜,花點心思不算什麽,阿則喜歡就好。”

生意場上的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總是要說些好聽的才行,可對象變成了自己,葉則伊不適應地輕蹙了下眉:“我們之間各有所圖,用不著說這些客氣話,邵先生想怎麽合作?”

邵聞濯走過來,彎下腰和他對視,噙著隱約的笑:“阿則以前都直呼我的姓名,我那時候總說你沒大沒小,這才兩年沒見,已經叫得這麽生分了。”

葉則伊微愣了下。

半晌,邵聞濯垂眸笑了下,話鋒一轉:“算了,說合作的事情吧,可能聽起來有些突兀,但我是認真的。”

“阿則,你願意跟我結婚麽?”

作者有話說:

早上九點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