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落在琴鍵上, 從亂糟糟,到寧靜,坐在鋼琴上的人並沒有練什麽曲子。更像是用手指在琴鍵上寫一封信, 長長的信, 給自己。

一個命運坎坷的人該如何生活呢?

該認真的悲傷,還是該學會隨遇而安?

真要認真的話, 是不是早在七年前,父母雙雙離開的那一天就活不下去了。

幸福隻是體驗過的一件事情, 快樂存放在記憶裏。一個生活坎坷的人,理應學得聰明,學得油滑世故, 鑄一個堅硬的殼將自己裝起來。但是這個人骨子就是太天真,什麽也沒學,所以就一再受挫。

她隻想抓著那麽一個真正愛自己的人, 安安靜靜地生活。所以就追著周姨跑, 追著他們一家人跑,她隻是想有那麽一個人而已。

琴聲憂愁, 像哭泣。

又變得憂傷,幽幽地歎氣。

再由憂傷化作簡單。

親和、柔軟的音符從手指下緩緩地走出來, 邁著天真的步子。

下午的時候,餘北來了電話, 李姐的手指有點發炎,問時承景是繼續要李姐回來, 還是重新派人過來, 還是怎麽辦?

他們來這兒, 為什麽誰都不帶, 多的人也不要, 因為時家的人,施樂雅隻跟李姐處的不錯。

餘北等著指示。

“你一個人回來就行了。”

“……是。”

餘北沒敢多嘴問不帶人來,吃飯的生活瑣事怎麽辦。反正他不會做這些婆婆媽媽的事,他的手也從來沒洗過碗。

一個就是寧願吃麵包也不願意沾濕手指,打著大不了就拎家裏那小雞仔幹活的人回家,被廚房裏的一幕震驚。

小雞仔子在,隻是,他的老板,堂堂時承景,怎麽在給那個小雞仔打下手似的。

顛勺?切菜?用那雙一拍桌子就能嚇癱一幫人的金手指洗油膩膩的鍋?

餘北總算從震驚裏清醒,赴死一樣地進了廚房。

“董事長,我來吧。”

時承景回頭看了看餘北,臉上沒有餘北預想中的尷尬,泰然自若地問他幾點了。

“五點多了。您,您,還是我來把,”餘北低頭痛苦地撩襯衫袖子。

“不用。”

“……您哪能幹這些事,而且,”餘北將嘴巴朝正端鍋的人耳朵邊湊近,“夜裏您心口上的傷會痛的。”

餘北簡直是咬著牙的,誠肯地將一雙袖子都撩在手臂上,伸出手,真心實意要替時承景幹了自己最不願意幹的活。

“我來吧,雖然我不會,您可以指揮我。”

對餘北的忠心赴死,時承景卻皺了下眉,“行了,去擺碗。”

“我來吧,要是來個人看您在幹這種事,那,哎,”

“……”

“我行的,讓我來吧。”

“別沒完沒了。”

“……”

“擺碗。”

抽油煙機呼呼地抽走熱氣、油煙,餘北垂頭拿碗筷去了。灶台前,林周譯壓根沒管這倆人,把燉著菜的鍋蓋上蓋子。“再過一會兒出鍋就行了,我去叫小雅姐吃飯。”

“幾分鍾?”

林周譯不高興地看著麵前讓幹什麽幹什麽,一副任勞任怨嘴臉的人。嘴角蠕了蠕,最終嗆不出什麽話。

都30多了,也沒見老,進一次火場也沒在臉上留個疤。

操蛋。

“五分鍾。”林周譯瞥下眼睛回答。

“五分鍾?行。去吧。”

“我當然知道去,用不著你命令人……”林周譯轉身,嘟嘟囔囔走了。

施樂雅跟著林周譯一起回來的時候,菜已經擺上桌子了。時承景跟餘北站在桌子邊,餘北正仔細地往自家老板金貴的手指上貼創可貼。

時承景食指上被菜刀劃了一下,餘北看見簡直自認又失職了。他的任務就是保證時承景的安全,結果他老是背著他受傷。

餘北動作是仔細的,成果是粗糙的。

從外邊回來的兩個人。

“別瞪我,他做給你看的,就切頭發絲細的一條口子。”

“他切什麽了?”

“……切菜。”

施樂雅咬了咬嘴唇,從林周譯身邊走開,把餘北怎麽貼都沒能弄妥帖的創可貼重新弄好了。一桌子菜大概都算是經過時承景的手做出來的,林周譯全程把時承景指揮得服服帖帖。

林周譯原以為做一頓飯的功夫,至少會打一架,結果什麽都沒有。

他說什麽,人家就做什麽,怎麽刁難連嘴也不還一句。

晚飯結束,一桌子的碗盤也是時承景帶著防水手套親自動手收拾的,連餘北也沒要幫忙。

夕陽落盡,黑夜一瞬到來,施樂雅低著臉站在一道敞開的門邊,林周譯站在她背後。山裏的夏天,白天和城裏沒什麽區別,隻是夜裏退涼得很快,尤其是有風的夜晚。

“就做了兩頓飯而已,一日,是三餐呐。往後要過的是日子,每一天又每一天,如果這點事他都不甘願做,怎麽配得上你。”

“林周譯。”

施樂雅是心平氣和地喊他的,但隻是低著臉,沒看人。

晚風吹過,她有一縷發絲飛舞著觸上他的肩膀。

林周譯抬手將那縷頭發從身邊擋開,由門洞裏走了兩步下來,在門下的台階上坐了。手指上還殘留著施樂雅發絲柔軟的觸感。

林周譯坐在台階上絞著手指玩兒,施樂雅看看他絞動的手指,看看他清爽的短發。

“不管什麽原因,這段時間都謝謝你。沒有你的話,我不知道,這些日子會怎麽過。有你在很好,很踏實,往後……”

“往後?你就要趕我走了麽?”

玩手指的人動作停了一會兒,還是又繼續絞動。說話也沒有轉過頭來看看施樂雅。

施樂雅切了一聲,“我跟你一起回江城。”

“……”

林周譯這才轉過臉來看施樂雅,夜幕初降,他們來這兒沒有開燈,施樂雅的臉暗得模糊不清,隻有一雙眼睛明亮。

“今天下午我接了通電話。你說的對,要好好工作才是正道。跟你一起回去看看二姨,看看童童,童童也放假了。跟你們住幾天,我就要去出差了。”

林周譯一個字沒有,扭著脖子看著她。

“但是,我會跟他複婚。”

*

時承景說晚上一起散步,施樂雅等來的人已經把廚房收拾好,還回臥室衝了個澡,換了套幹淨衣服。

有道清新的香氣不停地從他身上傳來,兩個人一起出了院子。沿著門前的路走了一段,折進一條石板小道。

風起,樹葉窣窣地響。

施樂雅走的稍微領先,手指就垂在腿邊,素色長裙的褶皺裏。身後,高大的男人忽而雙手背在背後,忽而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裏,走兩步又覺得不對勁似的,學著跟前的人還是把手垂在了腿邊。

閑逛,散步。

他沒有過這種時間。

龍行虎步是因為時間緊,事情硬,他做的事慢性子做不下來,軟性子拿不下。

高大的男人正跟自己一雙手較勁,跟前的人被突然躥過的貓嚇的跳腳撞到他身上。施樂雅被一隻過路的野貓嚇到,時承景再也不用跟自己較勁。

人已經差不多躲進了他懷裏。

“是什麽東西啊?”

“看大小,是隻貓吧。”

“咱們還往前走嗎?”

當然。

人就在他懷裏,手就在他掌心裏,時承景的視線全在懷裏的人身上。等她願意待在他懷裏,他等了多少年,三年半,一千多個日日夜夜。

他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隻要她願意與他同路,他可以走到天荒地老。

“你手上的創可貼怎麽沒換?”

他握著她的手,她發現他衝澡浸濕沒換的創可貼。

“你貼的,不舍得。”

“……”

施樂雅已經躲開了時承景燙人的視線,從他懷裏退了開。低頭從衣兜裏掏了張新的創可貼出來,小心翼翼握著男人的手指,像對待孩子一樣,輕輕撕掉濕的。創可貼黏著皮膚,隻是有點拉扯她也似乎怕弄疼他。

細手指不時劃過他的手背,撓過手心。

心髒有螞蟻爬過,被針刺過。

這是時承景自認為三十一年人生裏沒有經曆過的幸福。

愛情是什麽?

盡管時承景都為了一個女人快把命折騰沒了,他也沒意識到什麽愛情。徐子彥打死也想不到時承景這種用銅鐵鑄造的人,有一天竟然會戀愛腦成這樣;沈遠早看到時承景直挺挺地,以一種格格不入的方式一頭墜入愛河,還死不承認。

於這個人他自己,他隻知道聽施樂雅說喜歡他的時候,整個人魂都變輕了,輕得要浮出體外。聽施樂雅說以後不喜歡他了就出國,讓他一輩子再找不到她,輕飄飄的魂又重重地落進身體。

她要他了,他就趕上了末班車;她不要他了,他就是世界末日那天,被推下諾亞方舟的那個可憐人。

任何女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他隻要他自己的女人,也隻有這個才是命裏配給他的,就是施樂雅。是那個在他肩膀上留痕,在他手腕上留痕的自己的女人。

所以他從來也就不會因為她的傷害而生氣,自己的人對他做的一切,自然都是理所當然。對這個人,隻要她願意了,無論是軟的、硬的、帶刺的,他隻想全部抱進懷裏,捧在掌心,含進嘴裏。

低著臉的人不會知道時承景此刻心中的翻江倒海,也不會明白時承景附著在她身上的愛是如何深重的一種愛。她還在心疼他手指上哪是林周譯說的頭發絲小的劃傷。

“劃這麽長,你不該答應洗碗。”

“沒關係。”

“明天別弄了吧。”

“這麽簡單就能討你心疼,何樂而不為。”

低頭貼新創可貼的人快被這一句一句的情話砸昏了,貼創可貼的手指完工也不知道該放哪。等待的人卻再等不及她做好什麽準備了,伸手就將人拉進了懷裏,雙臂環著人緊緊抱了。

“小雅,”

“嗯,”

“小雅,”

“嗯。”

無論他喚多少次,都有一個人真實地在回答。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