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七十一、五百年必出聖人

養居殿裏,角落放著上好的無煙炭正燒著,金絲楠木的竹子發出好聞香氣,皇上坐在上方,慢慢看完他的折子,隨後放下。

“你非去不可。”

李星洲點頭:“必須去,這事不能耽擱,要是等金國休養生息站穩腳跟,就會成為心腹大患,更甚當年遼國。”

皇上皺眉:“那可以讓楊洪昭去。”

李星洲搖頭,“楊洪昭是帥才,但他不懂新軍戰法,不明白以後的仗要怎麽打,我不放心。”

“那你手下那個狄至,他不是可以獨當一麵麽,朕再加封他,讓他督大軍。”皇上又道。

李星洲接著搖頭:“狄至要率海軍,無法統籌大局,他威望還不夠。”

皇上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語氣有些沉重,“你知道朕老了。”

李星洲心頭一跳,沒有立即接話,這話太過敏感,其實皇帝老了也是他要快點出征的原因之一,老皇帝現在還有精力,還能坐鎮京中,他才可以放心外出帶兵,等將來皇帝真到無法主持朝局的時候,事情會更加麻煩。

但要直言,李星洲也沒這膽子,於是委婉道:“皇上洪福齊天,萬壽無疆,怎麽會老,皇上坐鎮京城,穩持天下,臣才有的機會。”

老皇帝看了他一眼,“朕再考慮考慮,你先回去吧。”說著便招手旁邊的福安公公,福安連忙上前扶著他離開了養居殿。

李星洲跪謝拜別,心中也有些憂慮,他規劃得再好也必須皇帝開口答應才行。

若是別的事,皇上信任他,加之他的地位,完全可以自作主張,但像這樣幾乎調動全國兵力,舉國北伐的大事,必須有皇上同意才行。

他明白皇上的擔心,老皇帝年紀大了,而如今太子不在,他叔父李昱花天酒地不成器,堂兄李譽是個浪子,皇帝把皇家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

皇上心不在焉,用手指了指,福安連忙用玉勺把皇上指的羹膏打一勺,用小碟拖著,小心放在皇上麵前小碗中。

皇上卻根本沒動筷子,過了許久,緩緩提起筷子時確微微皺眉,“朕不喜歡這個。”

福安一頓,明明是皇上自己點的.......

但他沒有反駁,而是連忙躬身道:“是,請皇上恕下人眼拙,我這就把它去了。”說著連忙撤了碗,遞給旁邊伺候的宮女,又讓宮女急忙換上新碗筷,“明天就吩咐禦膳房不上。”

皇上滿意點頭。

福安伴隨皇帝這麽多年,道理他明白很多,其中一個大道理就是“皇上不會錯”,皇上是萬民之主,是天下至尊,永遠不會錯。

換了新碗筷,皇上已經什麽都沒動,坐在旁邊的皇後放下碗,輕聲道:“皇上胃口不好,還是......心裏不舒暢。”

皇上幹脆放下碗筷,對吳皇後道:“今天星洲來見朕了,送來一些他和眾大臣商議出來的伐金戰略。”

“這不是很好。”皇上握著皇上的手,“這說明星洲這孩子越來越懂事了,陛下也可以放心了。”

皇上哼了一聲,“他要是隻說那些,朕就高興了。”

察覺他的不悅,皇後不解道:“那孩子又做什麽不著邊際的事惹陛下不開心了嗎。”

“倒也不是不著邊際.......”皇上揉了揉太陽穴,“他想率領大軍親自北上。”

“啊......”皇後也不淡然了,“這孩子怎麽這麽不懂事,刀劍無眼,他是天家之後,是皇族未來,怎麽能去做那樣危險的之事,就算為皇上分憂也不能如此,朝中那麽多大將,楊洪昭,還有他手下那個打了很多勝仗,叫狄至的年輕人不都可以,他自己去作甚。”

皇後反而比皇上更急了。

皇上想了一會,然後道:“他說得其實有些道理,若說軍中威望,如今無人能比得過星洲,南方平叛,滅前朝餘孽,伐滅遼國,這些功績樣樣都夠他名垂青史,軍中將士奉他為戰神,他若北上,定能軍下大振。”說到這些,皇上渾濁老眼中有亮光,臉上有自豪的神色。

“他是朕的皇孫。”皇上道,隨即歎口氣:“朕是老了,這一生崢嶸,怕還沒他幾年作為精彩。”

“這不是天佑我皇家嗎。”皇後言語中充滿驕傲,比起皇上的隱忍和多番考慮,她更加直截了當,沒有那麽多顧忌。

皇上沒回她,隻是靜靜握著她的手,“他雖然說得不清不楚,可意思朕明白,他覺得朕還有精力,能在朝中坐鎮,所以要趕緊北上。”

“這......這孩子太不像樣了,哪能說這麽不孝的話,皇上還年輕呢。”皇後連忙道。

皇帝難得咧嘴一笑,卻笑得很難看,他向來不善笑的,“罷了,你不用安慰朕,朕心裏有數。”

說著他擺擺手,“你們都下去罷,我和皇後單獨說說話。”

旁邊侍奉的宮女太監連忙低頭退下,福安也急忙緩緩退出去。

皇上握著皇後的手,輕輕撫摸,覺得有些刺手,皇後也老了,“沒想到讓朕覺得自己老了的竟是自個孫兒,世事難料。”

皇後不說話,她心思靈敏,知書達理,能體察人,知道皇上肯定有許多話要說。

“現在一想,朕算明白過來為何有這樣感覺了。”皇上道:“之前諸多操勞顧慮,天下有想不完的事,南方動**不安,北方遼國虎視眈眈,前太子確實個庸才守成之人.....

內憂外患,國本不安,朕便是精力不濟,心力交瘁,也要撐著一口氣,外不能讓遼國看弱,內不能助長邪風,讓人以為朝廷羸弱。”

皇後神色動容,潸然淚下,靠在皇帝肩膀上:“這些年苦了皇上。”

“如今回頭去看,這短短四年,星洲替我平了南方,伐滅遼國,除了兩個心頭大患,連年武功日盛,又時朝廷威嚴日增,威懾天下,那些原本苟苟且且不思安分之徒也不敢再說什麽。”

皇帝說到這,竟有些噓唏。

“這是天家之福,陛下之福啊。”皇後高興的說。

皇上微微點頭:“故而心頭大患漸去,那緊繃強撐的一口氣一鬆,朕才發覺自己已經老了,精力大不如前。”

“皇上九五之尊,豈可妄自菲薄!”

老皇帝搖搖頭:“這是好事,朕難得不用以前那樣操勞強撐了。”

隨即有些感慨:“思來想去,他一個小小孩子,年紀輕輕有了這般功業,朕也不會愧對列祖列宗,瀟王泉下有知也可安心了。”

皇後含淚點頭,瀟王一直是她心中的痛,自家的親生兒子啊。

“所以朕思之良久,他要去便讓他去.......

朕已難度他將來能走到哪一步,但想想過去樁樁件件作為,適時已不能以你我之尋常見解去想這孩子了。世人說五百年必出聖人.......

朕雖心憂,也沒辦法,龍不該遊於淺水,讓他入海吧........”

皇上看著前方,目光滯留在殿門外遠方,緩慢說著,一字一句,平鋪直敘,似乎毫無情感的陳述,像說給自己聽,又像說給皇後聽。

皇後張口欲言,她是萬般不想自己孫兒親征的,但見皇上神情,又聽他語言,心裏明了,皇上是下決心了,便不多說,他與皇上的多年默契,該不該說她心中有數。

順著老皇帝的目光,殿外藍天之上,雲團翻滾聚集,隔開天地,風起雲湧,就是那遠方天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