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八十一、書生意氣

李星洲才到江州,住宿吃飯早就有人安排好。

當晚,寧江府大小官員就在最大的酒樓擺下酒宴為他接風洗塵。

美酒佳肴,夜光琉璃盞,上好汝窯瓷,地上鋪精致大紅鳥雀繡毛氈,還叫來江州有名大家在宴間彈唱詞曲,各個都是貌美佳人。

期間眾官吏不斷恭維他,還再三暗示,他若喜歡,這幾個大家今晚可以隨意帶回去,伺候王朝王爺是她們的福分。

宴會觥籌交錯,人聲嘈雜。平南王雖年紀輕輕,但不同其他人,身上名聲可吹捧的太多,這些官員倒也省心了,拍馬屁有素材,不用絞盡腦汁去想,實話實說就是很牛逼了。

被這麽多人圍著吹捧,輪番拍馬屁,說實話若不是他心裏清楚,早頂不住了。

王通作為知府,說了很多場麵話,帶頭表示寧江府會全力配合他,王通作為知府都表態,下麵的官吏自然不敢怠慢,都紛紛拱手跪拜,表示隻要平南王有令,都會遵從。

酒宴上聲音比較大,但李星洲還是隱約能聽到外麵街道上的吵鬧聲。

等酒過三巡,他趁眾人不注意悄然起身,來到樓外走廊上。夜風一吹,酒醒幾分,遠遠看去,街道上基本看不到什麽燈火,遠處黑暗中時不時傳來慘叫喊打聲。

身後,奢華大廳燈火通明,歌舞升平,美酒佳人,歡聲笑語,仿佛兩個世界一般。

李星洲麵無表情,扶著欄杆指節捏緊,心裏有一股火,他也沒說什麽,他懂得管理自己的情緒。

初來乍到,不是和這些人翻臉的時候。

過了一會兒,他一側身,發現居然不隻是他,還有兩人也站在走廊裏,其中一人就是謝臨江,還有一個五十左右,臉麵很瘦的老人,兩人似乎在低聲說什麽。

謝臨江看見他,連忙拱手道:“見過王爺。”

他身邊的老人一驚,也連忙拱手:“下官見過王爺。”

李星洲抬手讓他們不用在意:“這位是?”

“哦,我來給王爺介紹,這位是寧江府判官王苛大人。”謝臨江道。

王苛躬身行禮。

“王大人免禮。”李星洲點頭,知府是“知某府事”的簡稱,而知州為“權知軍州事”的簡稱,意思都是一府或一洲的長官。和後世的sheng長、shi長是不同的,因為知府和知州有權決定轄地內幾乎所有大小事,權力之大,儼然如土皇帝。

但知府也不可能所有事前都自己去辦,判官就是權理一府刑獄的官員,權力僅次於知府。

“兩位不習慣酒宴?”李星洲站正。

此話一出,王珂有些慌了,以為他是責備。

謝臨江卻老實點頭,尷尬道:“在下以前還是書生時也愛酒宴歌舞,可與這些.....有些不一樣。雖盡力去習慣,可也始終.....難以融入。”他苦笑搖頭。

李星洲一笑,那當然不一樣,書生酒宴,講求風雅,有文墨氣息,不帶功利,和這酒宴當然不一樣。

“江州城如今每天晚上都是如此嗎?”李星洲看了遠處一眼。

這一問,王珂嚇得臉色發青,謝臨江點點頭:“這種情況已經持續許久。”

“這事情有由頭嗎?”

謝臨江搖搖頭:“王爺恕在下眼拙,實在看不出其中門哪裏出問題,起初隻是加收稅款,百姓不滿而已,哪裏知道一回神就變成如今模樣了。”

王珂見年紀輕輕的平南王居然這般平易近人,也放鬆許多。

他猶豫一會兒,咬咬牙拱手道:“下官鬥膽說兩句,如果說得不對,還請王爺恕罪。”

“言者無罪,盡管說。”

王珂點頭,但臉上還是有些擔憂:“王爺,這事情隻怕......隻怕是知府大人起的由頭.....”

李星洲心裏明白王珂為何顧慮,因為王通是他嶽父啊。

“但說無妨,今晚之話不斷對錯,絕不會外傳。”李星洲笑道,算是給他吃一顆定心丸。

王珂這才說起來:“這事說來起因就在之前百姓因加征稅務在府衙前鬧事......那時下官跟知府大人說過,百姓可以安撫,但帶頭的幾人要抓起來嚴懲,以絕後患。

可.....可知府大人心軟,覺得百姓也是被逼無奈,走投無路。知府大人不僅開府庫安撫百姓,連幾個帶頭聚攏百姓的也沒懲處,結果百姓嚐到甜頭,以為鬧就有白給的糧,事情開始越鬧越大......”

說到這王珂歎氣道:“後來下官再次提出要加嚴刑罰,抓幾個帶頭的嚴懲,以製止此風,可知府大人覺得古之聖賢皆言要以仁治天下,方能受百姓愛戴,他德行不夠,所以才會有人不服,又不同意......不出半月,江州更亂了。

四方百姓人人以圍在府衙前稱為民請命為榮,因為那樣就能得免費糧食,”

李星洲聽得無語,王通是典型的讀書讀傻了。

“所以就到如今局麵?”他問。

王珂回答:“那也不止於此,亂歸亂,大多數百姓不是大奸大惡之徒,雖治安混亂,但還不到如今每過一兩日就會出命案的地步。

最大的禍患在一個多月前,就是那些黑山匪。”

“黑山賊劫掠導致江州動亂?”李星洲好奇問,確實有著種可能,因為害怕土匪,百姓人心惶惶,可似乎又覺得不對。

王珂痛心疾首搖頭:“唉......王爺,江州如今局麵也並非全因黑山賊而起。

當初第一個縣報信到府衙,說被黑山賊搶掠,死傷過百,損失愈萬貫。下官便覺得不對,我小時候在塚大將軍麾下與黑山賊打過仗,黑山賊厲害在來去如風,走的山路小道靈活跟猿猴一樣,官軍根本追不上。

可若是真打起來,官軍大多披甲,弓弩完備,怎麽會怕黑山賊?

黑山賊所在的太行山以西土地貧瘠,活命都難,更不可能有好的甲胄刀槍,強弩更不用說,怎麽敢和官兵正麵衝殺?何況還有攻城。

所以下官覺得那信報有問題。”

李星洲點頭,他也覺得王珂說得有道理。

“可知府大人一見信報,二話不說便發錢發糧,救急百姓。

下官再三請求他先派人去看清楚,查明白,到底是個什麽情況,賊匪到底殺了多少人,搶了多少東西,然後再做決斷,往返不過四五日的事。”

說到這,王珂長歎口氣:“可知府大人說‘百姓危在旦夕,都是燃眉之急,哪裏容得拖遝耽擱’。”王苛邊說邊慢慢搖頭。

他明白過來,經曆得多,自然懂得也多,人心可沒那麽簡單。

王通的這番行事作風普通人聽了隻怕要拍手稱快,稱讚他辦事利索不拖遝,真正為百姓著想的好官。

可問題在於,現實是很骨感的,他的做法看似好,卻有很多漏洞......

“隻怕之後很縣也陸續被黑山匪‘打劫’了吧。”李星洲問道。

他這麽一說,王珂瞪大眼睛,連連點頭:“王爺英明,王爺英明啊!不止如此,還有些縣直接與黑山匪合謀,出錢請黑山匪來‘打劫’,為的隻是從知府大人那裏騙取錢糧!”

李星洲歎口氣,這就是理想和現實的差距。

越是身居要職,越是身在高位,做事就不能光憑感覺,不然要出大事,方方麵麵必須考慮清楚。

這就好比很多人都罵,為什麽那些罪大惡極的人,比如二戰戰犯,在審判的時候也要給他找一個辯護律師,而辯護律師哪怕深知他罪惡深重,手中有千萬無辜者鮮血,也要極力為其辯護。

因為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辯論是為了從方方麵麵全麵考慮,在這種思考和碰撞中不斷完善法律。

如果這樣一個戰犯根據當時法律邏輯,最後居然能依法脫罪,那就說明法律存在漏洞,需要改進,身為所有人民的約法,就必須麵麵俱到,方方麵麵都要經受考驗。

而王通顯然是沒有這種精神的。

覺得這樣不錯,就這麽做了,要不是因他是德公長子,隻怕早有人跳出來參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