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零九、陰影

紅漆的車輪咕嚕嚕轉動,順著青色石板向前,沒走幾步,轉入一個小小胡同,四周都是高高大院,路邊青石水渠,時不時能聽雞鳴狗吠,還有人倒水的聲音。

這些大院胡同處人也不多,連成一片,時不時有兩家對門出來,便說上來句,都是了鄰裏鄰居的話,沒什麽文縐縐的說法。

住在這的都算大戶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許多京中小官小吏,或者有錢一點的人家,都住在這。

馬車停在巷子口,詩語略有倦色,下馬掏出十幾個銅子遞給車夫,然後便轉身向著大院深處走去,路邊遇到擇菜洗米的婆子大嬸,她都禮貌打招呼。

大家也都點頭回應,可她一走,目光中的鄙夷便漏出來,開始竊竊私語。

“哼,不幹淨的女人。”

“就這樣的人家也能住進胡同,壞了我們八家胡同的風氣......”

“人家有幾個臭錢,你又能如何,這世道,有錢就能為所欲為.....”

“小聲些,人家還沒走遠呢。”

“沒走遠又怎麽樣,我也說得哪裏有錯....”

這幾個姑婆越說越大聲,而且不過隔了十幾步,詩語哪會聽不見,腳步一頓,最終還是隻能裝作沒條件,繼續往前走。

她們家本來就隻是京中普通人家,父親幫著大戶人家做苦力活維持生計,母親在家做些年紅,之後又有了弟弟,有一年家中弟弟病重,無錢就醫,父母隻好哭著將她賣給教坊。

她還記得那天傍些時候,父親把她用杯子裹著,抱在懷裏,一邊走一邊小聲落淚,她還不懂父親到底在哭什麽,直到她被交到教坊師傅手中才後知後覺大哭起來,扯著父親衣領不放手,可一切都晚了。

教坊這地方進來的女子,十有八九都要被逼為娼,成為官妓,沒一個能有好下場的,可偏偏她生得好看,有聰慧有天資,學什麽都快。

教坊師傅也看出若把她**好,賣到青樓去,說不定能得一大筆錢。

結果果然如此,她也拚命學,拚命去做,終於出人頭地,雖然她是花魁藝人,可隻要進了青樓的女子,名聲就壞了,之後她回過幾次家,又怕連累家中,隻是用自己的錢給家中買了處更好的落腳,隨後便少有回去,差不多十天半月才能回家一趟。

父母也對她十分愧疚,百依百順,可見他們這模樣,反而覺得生份了。

不過她心中其實已不怪父母了,他們又能如何呢。

想著想著,已經到一大門前,未老先衰的母親正在擇菜,又訓斥著院子裏的弟弟,突然抬頭見她,居然一下子愣住了,隨即反應過來,臉上瞬間充滿笑意。

“小豔,你回來啦!”隨即站起來大喊道:“孩他爹,小豔回來了!”

詩語也一笑,小豔是她的小名,隨後跟著母親進門,沒走幾步,弟弟羽番就衝上來拉住她的手晃道:“姐!你回來啦!有沒有給我買東西。”

詩語燦爛一笑,點頭道:“當然買了。”說著把另一隻手提著的黃桃蜜餞遞給他,這些其實是她從王府拿的,那家夥富得流油,又喜歡塞東西給她,她又不是豬,吃不完就拿回來喂自家小弟。

弟弟是家裏唯一一個讓她沒距離感的人,比她小許多,今年隻有十四。

不一會兒,父親也出來了,父親皮膚比較黑,弓著腰,因為長年在大戶人家做工,想必已經習慣。

見她回來,父親笑道:“小豔回來了,快進來,正好趕上飯點,下次回來早說,讓你媽準備點好吃的,家裏隻有粗茶淡飯。”

父親說話拘謹,也有隔閡感。

這時弟弟羽番委屈道:“我在你們都不做好吃的,偏要等我姐回來....”

詩語一下笑起來,父親也怒斥:“說什麽混話!”

一時間,隔閡又消融了。

一家人點起燈火,吃了不怎麽豐盛的晚飯,飯桌上父親羽伯猶豫再三開口道:“豔兒,我有件事跟你說,家裏你弟也十四了,到自己吃飯的年紀,你認識的人多,能不能.....能不能給他找個去處.....”

詩語聽了點點頭:“好啊,我給他找。”詩語說著看了弟弟一眼。

父親鬆了口氣,連忙道:“好好好,那就好,那就好.....”

母親也喜笑顏開,“來來來,吃點菜,多吃菜.....”

下朝之後,李星洲急匆匆回家直奔後山,後山此時已經忙活得熱火朝天,王府每月需要向兵部供兩千枚手雷,活自然不能慢下。

而且樞密院以塚道虞牽頭,已經在京城禁軍中安插“霹靂兵”,每都五人,每人都掛手雷,作戰時位於都伍第二列,專門負責丟手雷。

這種戰術據說是趙光華研究出來了,李星洲倒也沒笑,畢竟他沒人家懂得多,而且禁軍與他的新軍不同,新軍主力武器是火槍,幾百步外就可以開戰,而禁軍雖有弓弩,可也少不了白刃戰,如果不專門分派人手,說不定真沒機會去用手雷。

戰場沒有想象中浪漫,比如什麽十八般兵器,宋官方寫兵器譜的時候確實寫有十八般兵器,不過寫的是弓為第一,而到明朝也是弓第一,弩第二,能遠程殺的,為什麽要拚命呢。

皇帝隻撥款了十萬兩,這本是沒什麽賺頭的生意,李星洲卻不想交給軍器監辦而是攥在自己手裏,就是因為王府每月可以生產的手雷不隻兩千,盈餘的可以王府私存,然後裝備到新軍中去。

這本來也合情合理,因為他即是軍器監少監,有權生產,也可以名正言順在鹽鐵司報備,又因他是新軍指揮使,有權決定置辦采買新軍裝備,新軍又是樞密院直轄軍隊,他也是樞密院的人,所以,他也有權為此做定。

總之,平南郡王,冠軍大將軍,新軍指揮使,軍器監少監,樞密院直領指揮使,開元府門吏,這些不經意得來的身份,有些就連他自己也沒在意,如今卻慢慢形成一個完美循環,不斷放大他的權力。

這絕不是4+4等於8那麽簡單,而是4*4等於16,當他職權不多之時,2+2和2*2看似沒有變化,可一旦身兼之要越來越多,很多權力就會串聯,共通,不斷加強放大。

李星洲現在算是明白和珅之類的人物為什麽可以手眼通天,因為他鼎盛之時身兼眾多要職。

不過他這點也就是在軍權這一塊,新軍因為他的領導,因為他獨特身份,已經成為整個景國獨一無二的軍隊,他有權調軍,又有權率軍,還能覺定新軍的裝備,征募等問題。

目前唯一轄製他權力的隻有皇帝手中的另外一半兵符。

李星洲想著,忍不住也輕鬆許多,一萬五的軍隊在手,短時間內也不用擔心太子。

後山,李星洲帶著祝融,又燒出一爐昨天他們燒製的水泥,依然是濕法煆燒,將生料燒碾碎攪濕之後高溫煆燒,出來的熟料依舊還是如骨灰一般的白色。

這讓李星洲很不解,應該不是這個顏色才對,雖然依舊有粘合性,可他還是不明白到底哪裏出了問題。煆燒出來的熟料需要混合一些熟石灰效果能更好,可混合熟石灰粉末依舊不對。

祝融蹲在一邊,不解王爺一會兒忙碌,一會兒喃喃自語要幹嘛。

李星洲想破腦袋還是沒半點思緒,一直到下午,太陽西斜,忙得滿頭大汗,依舊沒有半點頭緒。

期間秋兒高高興興老見他,告訴他王府的第三艘和第四艘定南級艦船將於大後天下水,隨後很快就能投入使用,李星洲高興了一會兒,又接著焦頭爛額。

雖然煆燒出來的水泥確實有粘合性,隻是顏色不對,可他也不敢草草批量生產,投入使用,這可不是開玩笑的,若它有隱患呢?比如一段時間之後粘合性變差之類的。

這不比火藥,火藥威力不足,頂多槍炮動能不夠,水泥要是有缺陷就是草菅人命。

正當李星洲走來走去,理不出半天頭緒之時,詩語來後山找他,還提著食盒,為他帶了一壺清茶。

“新軍軍服之事已經定下了。”兩人找了處草地,李星洲一屁股坐下,詩語卻嫌髒,之時站著。

“哦,說來聽聽。”李星洲道。

詩語看了他一眼,然後道:“最終定下三萬套新軍軍服,包括腰帶,帽子,皮靴,外衣,內襯,褲子,估計需要六萬兩左右,按你說的,全包給瓜州、蘇州、瀘州的商人去做,首款已經放下去了。”

李星洲點頭,這算他為飽受戰亂的三地唯一能做的了。

六萬兩雖也不能完全解決問題,至少能讓三地百姓撐到秋天,因為他當初的命令,瓜州,瀘州都已恢複春耕,隻要一到秋天,最大的危機就過去了。

李星洲拉了她一把:“你怕髒就坐我腿上。”

詩語抗拒一下,還是坐下來,遠處幾個祝家小鬼正躲在土窯後悄悄向這邊瞄,李星洲一抬頭,連忙不要命的跑了,這下詩語臉更紅了。

“你能不能不要這樣。”詩語氣得錘了他一下,然後又突然小聲道:“我......我有事跟你商量。”

“什麽事?”李星洲問,因為詩語難得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

詩語小聲道:“就是王府活計外包的事,我.....我有個弟弟,我想讓他也做一些,雖然他沒什麽太大本事,可讀過書,能識文斷字.....”

李星洲驚訝:“你還有弟弟!那你父母?”

“當然,不然我從哪來的。”詩語好笑的道。

李星洲一拍腦袋,他大意了,她知道詩語是教坊裏出來的女子,所以一廂情願以為她無父無母了,因為教坊中大部分女子都是那些抄家的官員的家眷,若有人買便被買走,沒人買則大部分會被充官妓,隻有極少數像詩語這樣有過人天分的才有出來的機會。

“你不早跟我說,這麽說我還沒去拜會嶽父嶽母呢。”

“你....誰是你嶽父嶽母,你不要亂說。”詩語害羞,隨即又道:“我跟你說我弟弟的事呢。”

“好啊,那就讓他來了,他多大。”李星洲問。

“十四。”

“十四!”李星洲驚呆了。

詩語見他反應這麽大,不解道:“怎麽了?”

“沒什麽.....”李星洲反應過來,這是古代,十四歲出來謀生很正常。說著又拍了一下她豐滿的屁股。

“你幹嘛!”詩語驚羞。

“有家人你不早告訴我。”

“告訴你幹嘛。”

“嗬,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樣肯定被人說野女人,被說閑言碎語了吧。”李星洲搖頭:“你怎麽這麽傻,什麽事情都以為自己能擔當,當自己鐵娘子呢。”

說著她把詩語的臉轉過來:“我說要娶你,不是開玩笑的,現實有阻礙,迫使人妥協,但也不能完全妥協,總要不斷爭取更好不是嗎。等哪天我跟你回去,到時候誰也不敢對你說閑話,敢說勞資割了他舌頭.....”李星洲凶光畢露。

詩語不說話了,默默低下頭。

“好不好?”

“嗯.......”

“聽不見,大聲點好不好。”

“嗯!”

“你說什麽,再大聲點。”

“好!”詩語掐了他一下:“你就是個小混蛋,明明年紀不大,哪裏跟人學的流氓手段對付女人。”

“無師自通。”李星洲得意道,隨後站起來:“走吧,我們回去,晚上再徹夜長談。”

詩語臉全紅了,一如天邊美麗晚霞。

當晚,他們確實徹夜長談了。

徹夜長談的後果就是李星洲第二天上朝差點遲到,無精打采,不過朝堂上也沒什麽大事,皇帝依舊關心北方局勢。

已經快十天沒有北方消息了,樞密院派出去的流星快馬也遲遲不回,皇帝大怒,當堂破口大罵溫道離,說他辦事不利,他也隻能跪下認錯,任由挨罵。

北方沒有消息,不隻是皇帝焦急,大臣也急,遼人數十萬南下,對關北虎視眈眈,一下子沒了消息,誰不擔心,從朝廷到街頭巷尾,景國上下,都如籠罩在一片巨大沉重的陰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