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六十九、一將功成萬骨枯

李星洲依稀記得第一次見起瑞時的情景,那是他還想過,像他這樣的人該如何打倒,人高馬大,如同一座小山,有熊虎之力,就是甲胄也包裹不住他充滿力量的肌肉。

可人終究隻是血肉之軀,被找回來的起瑞已是冷冰冰的屍體。

馬槍挑開他的腹部直到胸口,內髒流了出來,胸口還有穿刺傷害,脖頸被劃開,一邊大動脈被割斷,血已流幹,高速衝鋒中的馬槍,足以刺穿鋼板,何況是區區人體血肉。

李星洲說不出話來,沉默許久,最終一句幹巴巴的話作結,:“好好收斂,把他的屍首帶回瀘州。”

縱使心中有言萬語,萬般悲痛,但都沒用了,死亡麵前,人人平等。

當死亡到來之時,隻有順應,除此之外,卑微的人,又能做得了什麽。

起瑞率領的前鋒兩千多馬軍衝在最前麵,大多已經死傷殆盡,剩下的人連一軍都不夠。

大勝之後,亦有悲傷。

夏夜皎潔月色之下,眾多火把匯聚。

冷風箐以南的窪地中,上萬屍體累積成高高的山峰,像一座小山坡,有瀘州人的,但更多的是叛軍,很多屍體才從河水中打撈出來,不說氣味,實心炮彈攻擊下,很多人連屍體都找不全,河水衝刷浸泡之後的慘狀看起來就已令人頭皮發麻。

這裏挨著水源,不能放任不管,特別是天氣炎熱的夏季。

在華夏傳統觀念中,不知從何時開始也忌諱死亡,死人小孩不能看,棺材出門閑人避讓,不能看,守孝之人三年之內不入他人家門,否則會帶來晦氣和黴運等等,民間習俗流傳久遠。

這些東西大多都是宋後伴隨封建禮教逐漸形成的。

在李星洲看來,死亡是無須避諱的,生與死都是人生必須經曆之事,直麵死亡,才能正視生的價值,如果連死都不能正視的人,是絕不會將他人性命放在眼中。

尋常人還好,要是到了高層和統治者也不知死為何物,就會釀成草菅人命的慘劇。

在所有將士注視之下,李星洲親自將火把丟入屍堆中,澆滿油,蓋著山中木材的屍山一下子點燃,然後烈焰衝天,火光照亮凜陽城外的原野。

所有人靜靜注視,一言不發。

李星洲帶著所有將士一起跪拜之,然後默哀。

入夜,凜陽城外,大軍已經紮營,營地中氣氛熱鬧,因為他們剛打了一場大勝仗,繳獲大量物資,馬匹,盔甲,武器等等。

凜陽城東西兩麵都是山,大軍靠近城牆之後隻能紮營在離城牆兩裏左右的峽穀之中,在通往凜陽城的大道上立起拒馬,木板,設立哨卡。

有狄至在,這些都不成問題。

夜晚,李星洲帶著嚴申和狄至登上兩側山坡,終於看到了凜陽的全貌。

凜陽城牆最高的地方高達三丈多,東西縱橫,正好夾在兩山之間,城內南北狹長,城頭亮著火光,到處都是把守的士兵。

三四丈高的城牆,就是瀘州城也不敢比,果然是堅城,而且左右都是高山,沒有後顧之憂,易守難攻。

從他們站的山坡上居高臨下可以清楚看到城頭的情況,但這山坡距離凜陽城頭至少有一裏多的距離,也就是六七百米。

別說尋常弓弩,就是床子弩也根本夠不著。

床子弩的極限射程大概三百米,但這是極限射程,能有效瞄準和殺傷的距離大概隻有一百五十米左右。

其實弓弩因為其彈速限製,有效殺傷的距離是遠遠低於人們想象的,而且非常考驗技術和經驗。

而且百步穿楊能叫神射手,所謂百步,大概一百二十到一百四十米的距離,可這樣的神射手,整個景朝找下來,說不定找不出手指的數目,而且必然是經過數年,或者數十年苦練。

十個人能決定一場大規模戰爭嗎?天方夜譚,除非在神話或者民間傳說之中。

“真是風水輪流轉,沒想到如今輪到我們圍城。”李星洲站在山坡感慨。

狄至和嚴申興致都不高,大概因為起瑞的事,特別是嚴申,他和起瑞的關係是最好的。

吹著夜風,李星洲心中也不好過。

狄至對他的忠心像是坐而論道,易趣相投,對彼此才能的惺惺惜惺惺。狄至覺得他是個好領導,他則覺得狄至是可造之材。

嚴申則如同家人,不離不棄,不計代價,一直跟隨。

而起瑞對他更加特殊,起瑞雖人高馬大,力如熊虎,但比起起芳顯然更傻,智力比較低,更加單純而天真,如同孩童,孩子喜歡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他若喜歡就是喜歡,不牽扯任何東西,幹淨而純粹。

正因如此,起瑞之死反而是最令人痛心惋惜。

世界就是如此殘酷而真實,越是純真之人,就越危險。

大多數瀘州騎兵屍體被找到時傷口都在後背,是在逃跑中被殺,起瑞的致命傷都在正麵,後背沒有半點傷痕,他到死也不知道什麽是逃跑啊.....

看著遠處黑煙,李星洲忍不住想到那句古話,一將功成萬骨枯。

起初他留下來都是為自己的利益一搏,在前世他也曾為自己的利益殺死過人,但都是少數。

而如今,看著遠處屍山燃燒,照亮平原的熊熊大火,當真正用成千上萬人的命鋪砌心中理想時,他才懂什麽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那心裏負擔,不是一般人能夠背負的。

“明天就把起瑞送回去吧。”李星洲道。

狄至默默點頭,嚴申一句話說不出來。

“我們可以圍城多久?”

“稟王爺,我軍來得匆促,並未帶太多糧草,但可以從瀘州城中運過來,估計能支撐三個月。”狄至回報。

李星洲點頭:“狄至,明日你就回瀘州,發糧,我們圍城!”

狄至神色激動,單膝跪地道:“領命!”

叛軍最後的精銳已經被擊潰,死了很多,還有很多四下潰散,到處逃竄,現在是反攻的時候了。

凜陽城堅固,如同堡壘不假,但李星洲其實早有計劃,待到雨季過後,天幹物燥,他可以用火炮輪番轟擊,隻要火藥和彈藥足夠,再堅固的城門他也有信心轟開。

可如今,神機營經曆冷風箐大戰後,南下帶來的火藥和彈藥所剩已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