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藥碗在地上摔得粉碎。

深褐色的藥汁灑了一地。

生著一雙淩厲丹鳳眼的小孩滿目震驚,看著床上糾纏的兩人,臉上神色先是不敢置信,繼而皺起眉頭,怒意隨即浮上臉龐。

“小痕……”

慕少遊覺得自己此刻一個頭兩個大,他與沈千揚這般模樣被兒子撞見,當真是沒臉見人了。眼見兒子滿臉惱色走近來,慕少遊張嘴喚了聲,覺得舌頭像打了結一樣,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完全找不到可以做解釋的說辭,也擺不出應有的長輩的態度。

而秦痕的怒火卻是直接對準沈千揚的,小孩眼裏怒色閃過,臉上是與年齡不符的憤恨。

“你放開我爹,滾出去!”

麵對小孩的挑釁,沈千則揚眉一笑,伸臂將才從他懷中掙出去的慕少遊拉回去,並不顧慕少遊殺人似的目光,如宣告所有權般緊扣著對方的腰肢,霸道地在慕少遊頰邊印下個吻。

“小鬼,現在該出去的,好像是你。”

秦痕臉色霎時變得青白。

慕少遊了解兒子的性情,知道這小孩和自己一樣,極愛記恨。

他對沈千揚本就沒有好感,現在撞破這曖昧場麵……今後這兩人的關係,隻怕是勢同水火。而他這個當爹的,也覺臉上臊得慌。

更可氣的是沈千揚,多大的人,居然同孩子爭輸贏。

為安撫兒子的情緒,慕少遊勉力從沈千揚懷中掙出,盡量將口氣放得輕鬆可令人信服些,“小痕,你先出去,爹馬上來找你。”

卻不料他這一掙,固然是脫出沈千揚的懷抱,但蓋在身上的被子卻因此滑落腰際,胸前腰腹上深深淺淺的吻痕一瞬間全露了出來。他黑發散著,眼角眉梢尚留著些嫵媚氣息,這副模樣看在秦痕眼裏,更覺火冒三丈。

秦痕年紀雖小,但他自小便隨慕少遊學醫,該看的不該看的醫書,慕少遊全由著他翻了個遍。甚至連《三元延壽參讚書》《合陰陽》這類講男**陽調和之類的書也任由他翻看。這些年,父子兩人又是隱在市井之中,坊間魚龍混雜,小孩聽得多見得多了,該懂不該懂的,全都比別的孩子知道的早。

慕少遊現在很是後悔,若早知道有今日,他一定不會讓小痕看這些書,那麽,他現在也不會連想編個借口騙騙兒子的機會都沒有。

他與沈千揚之間的關係已是無所遁形,隻見秦痕瞬間黑了臉,恨恨扔下句話,“出去就出去!”說罷轉身跑出屋去。

瘦小的身影溶在夜色裏,很快不見。

慕少遊看著秦痕漸漸跑遠的背影,是從未有過的手足無措。起身想追,卻被人拉住,他轉回身,冷冷看著沈千揚,眼裏似有寒霜飛雪。

“沈教主,你現在滿意了?你什麽身份,何必非要同個孩子計較。”

沈千揚黑眸中光芒微閃,稍稍擰了眉,沉聲道:“我與你的關係,你就這麽不願意讓他知道?”

慕少遊道:“不是願不願意的問題,而是……你非要用這種方式讓小痕知道?他來,你早就知道吧?”

隻要多想一些,慕少遊心裏就越不快,他武功盡失,察覺不到秦痕的腳步聲很正常,但沈千揚呢?

以他的武功修為,若連小痕的腳步聲都聽不見,說出去,隻怕要笑掉人大牙。

也不會有人相信。

“他是我兒子,用得著你這麽使心機嗎?”

被慕少遊這般責問,沈千揚臉上也沉了下來,冷冷道:“他是肖墨涵的兒子。”

……

慕少遊猛地坐起,從床邊抓了衣裳往身上套,一麵忿忿道:“沈千揚,當我看錯你了,我隻當可以和你重頭來過,但你還是和原來一樣,冥頑不寧!”但他才將中衣套上,外袍還來不及裹,就覺手臂上猛地一緊,手腕已被人拽住,腕骨被捏得生疼。

沈千揚眼神陰鷙,兩人之間的柔情蕩然無存。

“先是莫耶,再是秦痕……慕少遊,在你心裏麵,這些人遠比我重要。我問你,你究竟當我是什麽?”空餘的一隻手扣了慕少遊下頜,再滑下握住對方的頸項,沈千揚口中吐出的言語驟然殘酷起來,“是當你這副身子空虛寂寞時的慰藉,還是當你永遠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沈千揚的話實在苛刻,慕少遊臉瞬間漲紅來,身子也止不住發抖。他猛地別開臉,尚自由的左手揮開沈千揚扣住他下巴的手掌,指著房門怒道:“沈教主,門在那邊,您請!”

他翻起身想要下床,但才有動作,就覺一陣猛力扳住他肩頭,昏頭轉向間,人也被重重摔倒在床上,沈千揚極具壓迫的氣息籠罩上來,雙手緊緊壓著他雙肩,居高臨下看著他,眼中墨色濃鬱。

“你把話給我說清楚!”

“說什麽?”極度的氣怒之下,慕少遊表麵上相反冷靜下來,身子不再發抖,臉色也回複如常。秀極的一雙眼輕抬,斜斜瞥向沈千揚,唇角勾起個極冷的笑,“說沈教主說得對,我慕少遊就拿你當空虛時的慰藉,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人!沈教主勇猛無比,我這浪蕩□□之人若不懂利用,未免太蠢了點。”

“你!”

肩頭像要被捏碎來,慕少遊疼得冷汗直流,還欲開口再刺沈千揚幾句,卻覺頸上一熱,有腥稠溫熱的**滴在頸上。

紛紜雜亂的思緒猛然被撕開個裂口,一點清明氣息進去,被怒意充斥的大腦漸漸冷靜下來。

沈千揚左臂衣袖已被血跡滲透,溫熱的血液自衣角滴落他頸項。

想必急怒之中,手上的傷口綻裂了。

想起來,沈千揚才為見他硬闖了七殺陣。

再想起剛才兩人之前的繾綣柔情,慕少遊歎了口氣,他們兩人之間,為何總要鬧到這種不可開交的地步。

明明是真心想要重頭來過,給彼此一個機會。

可總是事與願違。

心裏酸澀,慕少遊不由放軟了口氣,“先放開我,你手上傷口裂了,我替你包紮。別的事情,等一會再說吧。”

沈千揚粗重的鼻息就在耳畔,慕少遊知道他也是動了真怒,於是又輕喚了聲,“沈千揚……”

隔了好一陣,肩頭的力道終於消了來,沈千揚放開他直起身,寒著眼冷冷看他。

慕少遊揉揉被壓得發酸的肩膀,將身上衣裳拉好,起身到屋角藥箱裏尋了金瘡藥紗布,折返回床邊,替沈千揚挽了衣袖,察看他臂上傷口。

隻見沈千揚左臂上一道傷口長約半寸,傷口不得太深,但創麵卻極不平整,不像是兵刃所傷,而像是竹片之類的利器割傷。

這樣的傷口,愈合起來也較緩慢。

七殺陣凶險,沈千揚明知師兄是故意刁難,也肯為他一闖。可他想要的尊重自由,這人卻一再忘記給予。

上了藥,慕少遊再替沈千揚包紮好。抬眼望進對方冰寒的眼中,靜了一陣,再度歎了口氣,軟聲道:“沈千揚,我既願以真心償你,你就不能試著給我相應的尊重?畢竟我是個人,不是誰的所有物。”

沈千揚眼神動了下,線條明晰的五官在跳躍的燭火中明滅不定。

慕少遊站起身,將藥箱放回原處,又翻了套自己的衣裳放到沈千揚身邊,“先將就換上吧。”

話才落音,人就被沈千揚一把抱住,環住他的手臂力道大無比,沈千揚將臉埋在他懷中。

兩個人就這般靜靜站著,誰也不肯再打破僵局。

直到突兀的叩門聲再度響起。

門本就是開著的,這時還會多此一舉敲門的,絕不會是秦痕那孩子。

慕少遊轉眼去看,毫不意外地看見門口站著,輕笑了叩門的莫耶。

小痕那孩子負氣而去,定然是找協助去了,而這藥王穀裏,能做他助力的,也就是師兄莫耶而已。

沈千揚也自他懷中抬起臉來,看到莫耶,如狼犀利的眼中閃過些戒備。

莫耶並不管沈千揚,隻淡淡笑著向慕少遊道,“少遊,剛剛小痕來找我……”莫耶未將話往深處說,低頭看了下門口的碎片,又道:“這孩子,晚上一直在廚房守著,親自給你煎藥……”

慕少遊聞言,一顆心直直往下沉,難怪小痕會氣成那樣。

他心底有些愧意,又聽莫耶繼續道:“少遊,我有些話想同你說,你隨我到書房一趟。至於沈教主,你既然身在藥王穀,也就是我穀中的貴客,理應妥善安頓。此處簡陋,怕辱沒沈教主大駕,等會我會讓人來,帶沈教主去客房休息。”

沈千揚右手拂上左臂,剛剛包紮好的傷口,表麵上看不出什麽,稍一用力,底下卻疼得徹骨。心裏也一樣。

他抬眼直視莫耶,眼中犀利光芒不做半點退步,沉聲道:“不必勞煩。慕少遊的房間,我住得,也有權住。”

莫耶也不惱,微微笑著點頭:“那就依沈教主的意思。少遊,你隨我來。”

慕少遊跟著莫耶身後,沉鬱的夜風中,帶了些夜間獨有的濕冷氣息。

臉上在微微發燙。

一路上,莫耶始終不曾回頭,也不曾開口同他說話。挺直的背脊,隱隱透出的訊息,並不若剛才沈千揚在場時,帶笑與他說話的溫和淡雅。

隻怕對於讓小痕撞破他與沈千揚□□這事,師兄心裏也有不快。

好不容易到了書房,莫耶先行進屋,慕少遊則隨後進去,反手掩了房門。

“師兄,小痕現在在你那裏?”

“是。”莫耶點點頭,“少遊,你和沈千揚的事,你可有打算過怎麽同小痕解釋?”

慕少遊一怔,如實答道:“還未想過。”

“那你應該好好想一想。小痕向來隻有你這個父親,並不希望有人同他分享你。而他對沈千揚也無好感,他兩人之間,你當有一個好的調和方法。”

慕少遊垂了眼瞼,麵上依舊燙得發慌,心裏更覺沉重。莫耶將他神色看在眼中,卻不打算就此住口。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很多事,若不早些點醒少遊,不早些讓他有所準備,之後恐怕會更難收拾。

“而且你想過沒有,小痕畢竟是肖家的骨肉。你當年與肖二公子沈千揚之間的糾葛,獨孤行多少也知道一些,若讓他見到小痕,難保他不會疑心這孩子的身份,要小痕認祖歸宗。無垢山莊與赤峰教一向勢同水火,而沈千揚又囚禁肖明堂,就連肖墨涵夫婦的死,沈千揚也脫不了幹係。它日這些事情若讓小痕知曉,屆時,你要他兩人如何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