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月酷暑天,窒悶得讓人難受。人在屋中,隨便動一動就是滿身汗水,偏偏外麵的知了還咿咿呀呀地叫個沒完,鬧得人心煩。

蘇大嬸坐在櫃台前,肥胖的身子挪了挪,感覺到搭在手腕上冰涼的小手動了下,偷偷抬眼,一雙好看的丹鳳眼狠狠剜了她一眼。

眼神是和年齡不相符的淩厲。

“別亂動!”

綿軟的孩童音色中帶著些怨氣,蘇大嬸的胖身子抖了下,堆了一臉笑討好地問,“小痕,大嬸這是……”

秦痕並不理他,顧自起身到後麵抓藥,“陳皮三錢,半夏、白術、人參各一錢,丹桂、茯苓五錢,甘草兩錢……”,不一會丟了幾包藥出來。

“文火煎兩個時辰,三碗水熬成一碗水,吃上三天就好。”

“是是是……”蘇大嬸一邊聽一邊點頭,“小痕你的話大嬸都聽。”

“哼……”櫃台後的小人冷哼了一聲,“承惠五錢銀!這麽胖還吃上火的東西,生病也活該!”

蘇大嬸臉上肉抖了又抖,胖胖的身子氣得直哆嗦,但還是壓住火氣,從袖子裏摸出錠碎銀子,放在櫃台上哆嗦哆嗦出門了。等到了外麵,白晃晃的日頭一照,蘇大嬸恨恨跺了兩下腳,往地上啐了一口。

“這小東西啥好的不學,偏偏愛學他老子的毒嘴毒舌。”

蘇大嬸的音量自以為不大,屋裏的小人卻聽到清清楚楚,他嘴角噙了絲的笑,陰森森說道:“早知道還給她加半斤巴豆……”

秦痕正陰笑著,突然頭上挨了一下,回過頭,身後空無一人,地上一個菱角還骨碌碌直轉圈。不知何處吹了陣風過來,涼幽幽的……甚至涼得有些發寒。

秦痕摸摸手背上不自覺冒起來的雞皮疙瘩,淩厲的丹鳳眼直盯盯瞧著被風撩起的簾子。簾後的竹椅上躺了個人,扇子遮住臉,垂在半空的腳一晃一晃的,地上是一地菱角。

“小痕,爹都教過你什麽?”那人的聲音從扇子下透出來,清朗動聽,幽幽的像有清風拂麵。“你怎麽可以這樣對蘇大嬸?雖說她是胖了點,囉嗦了點,貪吃了點……可是……”

秦痕不自覺皺著鼻頭,接過話,“可是那是咱們主顧?咱們不該得罪她……兜裏的銀子……”秦痕越說越鄙夷,“爹,我怎麽覺得你這麽小人……”

人字音剛落,秦痕就捂住頭哎喲叫了聲。

地上又多了個骨碌碌轉圈的菱角。

風將簾子吹起,裏麵竹椅上的人依舊沒動,隻是蓋在臉上的芭蕉扇移開了,一雙眼迷迷蒙蒙,卻又如煙光水色般動人。

和秦痕淩厲的丹鳳眼截然不同。

“孺子不可教也……巴豆豈是能隨便用的,爹教你這麽多年醫術,就是教你用巴豆害人?沒見識。”

秦痕淩厲的丹鳳眼開始蒙上迷霧,他抓抓頭,隱約有些明白他爹的意思,隱約又不大明白。

“唉,想我秦休聰明一世,怎麽教出你這麽個蠢兒子。”

風停了,簾子垂下來,簾子後的人也給遮了身形,隻有那聲音不緊不慢地透出來。腔調拖拉綿軟,帶起夏日午後的濃重倦意。

“玉葉合歡再各自加半錢,先前的藥方就是副瀉藥……”

秦痕覺得腦袋裏咯噔一下響,一道白光唰唰飛過。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可惜秦痕還沒感慨完,後院哐當一聲瓷器碎裂聲,引得他捂頭哀嚎一聲。

又來了!

後院靠天井一邊的廂房,紫藤架濃密,遮出大片陰影。

一隻缺嘴瓷壺摔在門邊,壺蓋子很哀怨地一碎兩半。再往裏走,地上碎碗藥渣灑了一地。

秦痕一雙丹鳳眼眯得快成一條線,精光卻從中射出來,他抿著嘴,抓起算盤劈哩啪啦一陣撥算,越算臉色越沉,細瓷般白淨精致的小臉,因為上麵的厚重烏雲顯得陰沉萬分。

“啪……”

秦痕沉著臉將算盤拍在床前桌案上,看著床上人的眼幾乎噴出火來。

“第三十二個藥碗,第十八個茶壺,再加上這五天的藥錢食宿錢,我近身服侍錢,算你便宜些,五十兩銀子就好!”

秦痕算的一通帳,床上的人全然沒聽,看見秦痕走近,他費力地想掙起身,但手肘剛支起又無力折下,這麽反複折騰,最後隻漲紅了一張臉,其餘的狀況絲毫沒改變。

秦痕冷眼看他折騰,抱著手臂不說話,十歲大的孩子,拿鼻孔看人的樣子,也是鄙夷味十足。

床上人臉色漲得更紅,憤怒地吼道:“把刀給我,放我離開!”

“刀沒有,你先想著怎麽把錢給上,不然我讓你哪也沒處走。”

邊說著,秦痕心裏邊罵,你當我真想留你這瘟神在這,白吃白住還砸東西,要不是他老子腦袋裏進水非要留這瘟神在這,他早拿掃帚掃他出門了,還由得著他在這大呼小叫?

門都沒有!

至於那把破刀,無非利一點寒一點,拿在手裏沉一點,若不是想留點東西做抵押,送他也不要的破銅爛鐵,這瘟神還真當個寶了!

“你……”

床上的人脾氣暴躁,年齡卻沒比秦痕大多少,十四五歲的少年,濃眉大眼的模樣,怎麽看怎麽老實的類型。對上秦痕這樣的態度,他全然沒有辦法,全身關節都在發疼,手腳使不上力氣,縱使想起來揍秦痕一頓,也沒有實施的能力。

何況,細說起來,秦痕好歹救了他一命。

雖然態度尖酸刻薄了些……

因此,床上的少年‘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最後竟軟了口氣,同秦痕道:“我有急事回莊,你就讓我走吧,欠你的錢我半分不會少……我們無垢山莊的人,說話算數!”少年說到無垢山莊時,雙眸的泛起的光亮,是由衷的驕傲。

可惜秦痕隻不以為然撇嘴,“讓你走?說得容易,你以為你這樣子走得出幾步遠,浪費我那麽多好藥,你死了我不是血本全虧!”

“我……”

床上的少年再要開口,卻被人打斷來。

“小痕,讓我來。”又有人走進屋來,來人長眉薄唇,極平常的一張臉,偏偏那眼卻如青山碧水般出色,“我們送你回無垢山莊,但有條件。”

這話自然是對床上少年說的。

“爹?”秦痕奇怪地看著秦休,這次他打的什麽主意?

秦休並不看他。

床上的少年聽得事情有轉圜餘地,一雙眼幾乎放出光來,忙問:“什麽條件,你盡管說!”

“我要你們莊中墨蓮。”

“……”

紅蓮白蓮常見,綠荷複色蓮雖不多,但也不是極稀罕。隻有這墨蓮,尋常人別說見,就連聽也沒聽過。

墨蓮是無垢山莊的寶物,長於山莊後明納洞寒潭,十年開一次,花開僅一夜,隔日便謝了。墨蓮入藥,是難得的生筋續脈的良藥,但它見光就凋謝,花一謝再無藥用。

因此,想要用這墨蓮入藥,就得在花開當晚摘下,再以七星草、香葉、朱砂等多種藥物煉製,才得保存。

算起來,再有半月便是墨蓮開放的時間。

床上的少年老實,卻不傻。想救他的這對父子,言行舉止行事作風,哪有半點尋常大夫的模樣。大的個成天躺椅子上睡覺不管事,小的個全程負責看病抓藥,按理這樣的孩子該懂事有禮,可秦痕一出口就是冷嘲熱諷。

而今倒好,大的答應送他回莊,開口就要墨蓮。

無垢山莊的寶物,哪能隨便給人?可不給,自己回不去,隻怕整個無垢山莊都要沒有。一朵墨蓮和無垢山莊上下百十口人性命,誰輕誰重顯而易見。這東西給或不給,答案也明顯易見。可這樣輕易答允,卻總覺得心裏不服氣。

床上少年心中惱怒,咬著嘴唇半天不說話。

秦休看少年的樣子,知道這筆交易是要長時間磋商,他抬手打個嗬欠,骨頭又懶了,幹脆伸手拽了把椅子坐下,“你可以慢慢考慮,我不著急。”像為了印證他的耐心和悠閑,秦休張口一連又打了幾個嗬欠。

與秦休的悠閑不同,床上少年心急如焚,是恨不得長對翅膀飛回山莊去,哪能像秦休一樣,跟個沒事人的在這瞎磨蹭。

其實他自己也明白,這墨蓮,多半是要給了。

可就算要給,也不能給得這麽不明不白。

“你拿墨蓮做什麽?”

秦休懶洋洋地攤在椅子上,眼皮也不抬地反問,“我可有問你回莊做什麽?小兄弟,你隻需管給或不給,我也隻需管送或不送,別的……不是我們考慮的事。”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少年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懷疑戒備,呃……或者說是掩飾不住。

“唉……”秦休歎口氣,“你這孩子是真聽不懂話還是怎麽的,我說得很清楚,點不點頭一句話,別的事情咱們互不相幹。”

“我對你們的底細絲毫不了解,怎麽能隨便相信你們。”

這孩子怎麽這麽囉嗦……秦休朝天翻了個白眼。

在旁邊當了半天隱形人的秦痕也聽得不耐煩了,丹鳳眼一眯,插嘴道:“爹,跟他費話那麽多幹嘛!讓我把他那把爛刀賣給街頭楊鐵匠,再讓他在這做三年苦力抵帳,咱怎麽著也不吃虧!”

爛刀!三年苦力!

床上的少年聞言,臉一陣青一陣白,這小孩子長得一副乖巧精明的模樣,心思卻不怎麽好!

“不行,那把刀你們不能賣!”

“我說賣就賣!”

秦痕小臉仰起,氣全從鼻孔裏噴出來。

秦休聽兩個小孩子鬧個不停,閉目養神也養不住了,歎口氣手一抬,一人頭上賞了兩個爆栗,順帶吩咐道:“小痕,你把屋子收拾幹淨,別的事情爹知道該怎麽做。”

秦痕轉頭狠狠瞪了床上少年一眼,不情不願出門去了。

秦休這次對上床上少年,青山碧水般的眼,眼中光芒突然淩厲起來,“信得過信不過,你都沒有別的路走,何必浪費力氣鬧別扭呢?”

床上少年喉頭收緊,不自覺吞了口口水,麵前的秦休,和平日裏那個懶洋洋時刻打嗬欠的大夫差了許多。剛剛被他盯著的那一瞬,他竟然有些害怕。

可還沒等少年整理好情緒,對麵的人嗬嗬一笑,又是平日裏懶洋洋的模樣,絲毫不見方才的犀利。

“小兄弟,我勸你別磨蹭了。小痕那孩子鬧起脾氣來可不聽我話,你那把破刀,搞不好真讓他給賣了。”

少年的臉第一百零一次漲紅。

破刀……

他的神刀碧瞑,削金斷玉易如反掌,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玄兵神器,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這對莫名其妙的父子說成破刀。

還要賣給街頭楊鐵匠……

少年幾乎看到一個黑黝黝□上身的大漢,拿著他的寶貝神刀掂掂斤兩,然後呲牙笑笑,“兩錢銀子……”

少年身子抖了抖,一句話衝口而出,“我答應你!”

“這不就對了。”秦休笑眯眯站起身,朝外麵喊了句,“小痕,進來吧。”

“呃?”

在少年詫異的目光中,秦痕冷著臉走進來。視線右移,秦痕手上端著的,是一堆不知用處的瓶瓶罐罐,還有……居然還有套戲服,

少年不解地問:“這是做什麽?”

“小痕,你告訴他吧。”

秦休懶得解釋,直接將問題丟給兒子,甩著袖子出門去了。

秦痕用看白癡一樣的眼光看著床上少年,小嘴極度不悅地吐出一句話,“你該不會以為,以你現在的模樣能安全回到無垢山莊吧?”

“……”

秦痕見他不說話,才將手上那堆瓶瓶罐罐擱下,洗過手取了支筆,在那少年臉上塗抹勾畫,間或又往上麵粘些東西,仔細整弄了半日才住手,他捧了那少年的臉細細端詳一陣,點頭歎道:“不錯不錯,這手藝老爹見了也得誇我。”

說完又捧了麵鏡子過來,讓床上少年看自己鏡中模樣。

少年往鏡中一望,險些暈倒,鏡中人眉細長斜飛,眼中春水流轉,可臉色慘白如紙毫無血色,這樣異樣的組合,生生堆砌出種陰柔嫵媚感,與他原本的英氣麵目判若兩人。

這副不男不女的模樣,就算他親生爹娘見到,也不敢認他。

“你畫的什麽鬼樣子,快擦掉!”

“擦掉,怎麽可能。再說了,就是要這副鬼樣子,別人才認不出你來,我們路上才安全。”

秦痕將鏡子移開來,不理床上少年的不滿,又解了他衣衫,在他身上畫出些烏紫淤青出來。待一切準備好,他跳下床,把他剛才端來的東西全都端走,以免再被這瘟神摔破了。

隻留那少年滿心氣憤躺在床上。秦痕話雖沒錯,但易容成什麽樣子不好,非要畫成這副不男不女的陰柔樣。

那壞心眼的小孩分明是存心戲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