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當今冬的第一片雪花飄落的時候,京師顧府的廂房中,路銘心正一心一意地握著身邊那個人的手。

自兩日前起,他原本微涼的體溫就不可挽回地冰涼了下去,任她再怎麽日夜緊握著,卻終究還是一點點變得寒涼。

她抬起頭,看著他蒼白如雪的容顏,他仍是對她微微笑著,唇邊那一抹淺淡的溫柔,也從未褪去。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溫潤無聲的目光,仿佛已無時無刻不圍繞在她身旁。

她抬頭看他,將臉頰埋入他的手心間,良久一動不動。

他溫和輕笑,垂眸間眼底隻餘倦怠微光:“青萍,房外是不是落雪了?”

房中炭火正旺,她卻知曉了他的意思,眨眨眼睛,將眼眶的濕意去除,對著他盡力笑得甜美:“沐哥哥,你要去院中看雪嗎?”

他輕笑了笑,雖未明言,已是默認。

她知永訣已近,不敢有絲毫違逆他的意思,忙起身對房外的仆從小聲囑咐。

很快在小亭裏布置好了暖爐和躺椅,她回到床前告訴他,又去取披風扶他下床。

他自前日後已無力再行走,此刻卻撐著她的手自行站起,她抬手去攏他肩上的披風,指尖微顫,心中亦是一片恍然。

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指,他指掌冰涼,笑容卻仍是和暖如昔,輕聲對她說:“青萍,難得今日雪景,我為你畫一幅晴雪山水可好?”

她心中一酸,想起他們新婚時,還正是豔陽春日,他們曾相攜在庭院中賞花,他閑暇無事,在桌案上鋪了紙筆作畫。

她在旁看著,覺得那楊柳依依,碧波浩淼,春花亦是瀲灩,卻還總嫌不夠,放下豪語,說要一日看盡四季美景,要他將那些統統都畫給她看。

這樣胡鬧的話,他聽了卻並未生氣,隻是一幅丹青已然耗了大半日光陰,他就笑著說,改日再補。

驀然間,她忽地明白了他為何會強撐病體,要去院中看雪,落筆作畫——他已無力補給她四季美景,一世相守,卻隻盼在最後的時刻,她能記得的,盡是他們曾同看過的最美景致,曾度過的最好辰光。

她抬頭笑著看他,任由淚水在眼眶中一再泛起,卻始終也未落下:“好,沐哥哥,我們去看雪。”

去庭院中的路並不遠,她一路扶著他過去,他的腳已經很難著力,她並不敢走快,短短一段路,卻像是走過了一生。

她已命身旁的書童拿了筆墨紙硯,鋪在亭中的石桌上,等他們過去,她扶他坐在鋪了軟墊的躺椅上,又讓他半靠在自己肩頭。

雪花初時不過是散落飄零,此刻已是越發肆虐,幸而始終未曾起風,隻是如絮般靜靜落下,漸次將院落中假山花木,都染上一層銀白。

他的右腕早已不能用力,此時執起筆的,就是左手,雖然是極少在人前使用的左手,他提筆的手腕,也還是熟練圓融。

她幫他拉著垂下的衣袖,看他側頭對自己微微笑了笑,就在紙上緩慢落筆,那一道道山川溝壑,山間青鬆,鬆上白雪,就一一顯現明晰。

他一筆筆畫著,在西夏營地,他就是用這僅可以用的左手,將那些箴言寄語寫下,再交由青鳥傳訊。

她竟也從未留意過,那俊逸挺拔的字跡,和他右手寫出的,並無二致。

大雪紛揚降臨,寒意逐漸侵入體骨,她感覺得到他氣息漸弱,那專注側臉,顏色也漸漸失去,如同要融入這一片雪色中般蒼白。

當這一卷山水繪盡,他筆下終於漸漸無力,她看到他轉了筆鋒,在畫作空白一角,寫下兩句:願卿安樂,相忘百年。

落下最後一筆時,墨筆從他無力的指間滑落,她抬起手,在他的手將要垂下時緊緊握住。

他轉過目光來看她,黑眸的最深處,終於在一貫的溫柔中,泄露出一絲不及掩飾的哀痛。

她看著他微微勾起了唇角,輕聲說:“青萍,此生塵緣已盡,你我已可相忘。”

他的語聲已低不可聞,雙眸中最後的光華流轉,縱是千般不舍,卻說著相忘——唯有騙她相忘,才可令她在他離去後,一生不至孤苦伶仃。

唯有再不相思,才能令她於世間安樂康寧,不至念念眷戀。

可他最後一刻凝注的目光中,仍都是她的身影,他直到最後,心念牽掛的,仍是她來日的安好。

她不舍得將眼睛從他的臉上移開,卻也再藏不住痛楚和悔恨,她輕搖了搖頭,無法騙自己違心說出令他安心的話語。

她湊過去,將自己的雙唇,貼上他無色的薄唇,唇齒**間,她的淚水終究順著臉頰滑落。

緊抱著他的身體,她和他前額相抵,輕聲說著:“沐哥哥,許我來世可好?”

微風將雪花吹落進來,晶瑩的雪花落在他的眼梢眉角,卻又被爐火的溫度融化,剔透無暇的水滴從他的臉頰上劃過,乍一看去,竟如凝結的淚滴。

他的目光仍是在她的麵容上流連,直至那黑眸中的光線隱去,長睫安然閉合,他也沒有再說出一句話。

她一直等著,用盡全力,擁抱著他生息已無的身軀,目光卻落在桌上被風卷起的那一幅山水畫卷上。

淚水終於洶湧落下,綿密不絕,她仰首悲喊,那一聲悲鳴,猶如失伴的孤雁,聲聲泣血。

今天親自監拍這一幕的,是全劇的總導演陳汝,他是魏敬國的老師,無論在影壇還是電視劇的圈子,都是舉足輕重的泰鬥級人物。

麵色凝重地緊盯著麵前的監視器,許久之後,他才說了句:“過了。”

那邊還緊抱著顧清嵐的路銘心,明顯還是沒有緩過來,她在李靳麵前誇下海口要憋回家才哭,現在卻可恥地失言了,又怕羞,就把頭埋到顧清嵐胸前,死活不肯抬起來。

還是從“死亡”狀態中解除的顧清嵐,抬手輕拍著她的肩膀,不斷安慰:“銘心,沒事了,沒事了。”

剛剛最後那一吻,其實是劇本裏沒有的,劇中沐亦清和杜青萍的感情一直不曾外露,即使是夫妻,也發乎情止於禮,並沒有親密的鏡頭。

然而到那一刻,她卻不由自主地去吻了他,還沒有用任何借位的技巧,就是貨真價實的訣別之吻。

她這樣的發揮,在場的人其實都不由自主懸起了心,畢竟這一幕拍得太好,再來一次未必有這麽到尾的感情,而一向要求演員嚴格按照劇本表演的陳汝,很可能會要求重拍。

沒想到陳汝老爺子卻沒有要求重拍,而是說了句過,這幾乎讓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抬起頭看著那邊還哭得頭都抬不起來的路銘心,陳汝皺緊的眉頭鬆開,說了句:“銘心演技明顯有進步啊。”

可惜那邊正忙著把眼淚鼻涕擦在顧清嵐胸前衣服上的路銘心,沒聽到這句難得的表揚。

多謝親親!

又到了這麽晚,表示這一段好難寫,淚奔惹!愛大家,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