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臉上沒有任何溫度,因為是中毒身亡,唇色更是泛著青紫。

她看著他,覺得他比他們出發去邊疆時還要更消瘦了許多,整個人好像隻剩下一把支離的病骨。

她想起在戰場上那次,她隔著拚殺的將士,在城樓上遠遠地看到他,那時候他站在西夏王的身邊,卻僅著了一身白衣,連一片甲胄都沒有穿。

她那一眼看過去,覺得他隨時可以乘風而去,再也不見蹤影。

那時她還在怨他,恨他投敵叛變,恨他讓莫將軍遇險,可那時她也會忍不住在心裏擔憂,害怕他被流矢所傷,怪他不設一點防護,就站在凶險的戰場上。

陛下在她身後輕道:“你和莫愛卿失陷在敵營裏,是他去拖住了西夏王,才給了營救你們的死士時機……但他卻回不來了,被西夏王扣在牢裏。”

陛下說到這裏,又說:“常給你送去書信的鳥,名字叫青寶,是當年一對進貢給父皇的靈鳥生下的,我自小養著它,知道它頗通靈性。接到莫愛卿上奏說清嵐哥哥通敵的折子後,我怎麽都不信清嵐哥哥會叛變,就讓它帶著書信飛去前線。

“三日後青寶果然帶回了清嵐哥哥的信,那信是以血為墨,寫在撕碎的布料上的。京師已經開始盛傳清嵐哥哥臨陣變節、裏通敵軍,那時他的人卻是被西夏王關押在牢房裏嚴刑折磨的。”

說到這裏,陛下像是沒辦法說下去,哽咽了一下,才繼續說:“是我對清嵐哥哥說,事已至此,讓他假意歸降西夏王,不然自從你們被救走後,西夏王防範得很嚴,我根本沒有機會救他出來。”

陛下如同把她當做了傾訴的人一般,連“朕”都不用,隻是那麽緩緩地說著:“清嵐哥哥告訴我,西夏王知道他精通兵法,逼迫他給自己做謀士,清嵐哥哥說,他可以假意歸順,待小勝兩場,取得西夏王的信任後,再將應對之法傳給我,由我再交給你……”

陛下說到這裏,又哽咽了一下:“我隻恨自己,為什麽要聽清嵐哥哥的,不把此事告訴你……我也不知清嵐哥哥為何要這樣做,直到他回了京師,我才明白,原來他早就準備舍了他自己……”

她聽著,卻覺得自己明白他為何會這麽做,大概是因為那日她護送莫將軍逃出西夏營地,亂軍中看到他,就怒而責問:“顧清嵐,你何以叛國投敵!我真是錯看了你!”

她沒給過他機會辯駁,此後數次在戰場上遠遠相逢,他總是一襲白衣,萬軍之中醒目異常,她以為他是張揚自傲,數次喝罵,卻未想過,他是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寧王殿下在旁抱著陛下,聽到這裏,慨歎般說了句:“不過是早已心死。”

陛下撲在寧王殿下懷裏哭了一陣,才又抬起頭拭幹了淚說:“後來西夏王兵敗退走,將清嵐哥哥留在了營地裏,我就知道他被前線將士擒住後必定要受苛待,特地讓侍衛們暗中相互,也幸虧是如此……不然他身子本就不好,在西夏營地裏又受了刑,哪裏還能撐到京師?”

她一麵聽著,一麵用指尖反反複複地撫摸著他的臉頰和唇瓣,隻是無論她怎麽去摸,觸到手的,都是冰冷無比的溫度,沒有任何生的跡象。

最後幾句話,陛下似乎是悲痛到了極處,說出的話反而平靜到了極處:“到了京師後,我本想盡快將他帶到內宮的牢房裏,可當晚他就服了毒……那毒藥是顧相讓人送去的。顧相一生最重名節,他說清嵐哥哥若不速死,顧家必定受他所累,到時候服毒自盡的,就是顧相自己。

“待到我趕去天牢,清嵐哥哥中毒已深,他原本已熬到油盡燈枯,又怎麽禁得住那樣的劇毒?我帶的禦醫救不了他,他去之前神智已然模糊,隻留下一句話:若可相忘,便無相思,若有來世,願無相逢。”

陛下說到這裏,放輕了聲音:“那時在他身邊的是我,但這句話,我想清嵐哥哥是留給你的。”

她就這麽看著他平靜的遺容,聽著耳邊陛下強忍著悲痛對自己娓娓道來。

她隻當自己已失了魂,聽到什麽都全無反應,待聽到那句“若有來世,願無相逢”,她突地就心如刀絞。

原來真的錯過了,就是永世錯過……原來他已心冷到連來世都不願給她。

她淚如雨下,輕聲開口喚他:“清嵐……”。

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原來她愛他,早就遠重於國家。

她保家衛國,不過是為了普天下的黎明百姓可以安居樂業,相愛的人可以不用分離,可假如天下的安定,要用他去交換,那她寧可不要。

原來她要的大義,在生死之前,竟然如此脆弱。

睡夢中的她一直在哭,她好像終於能理解那些無來由的擔憂和心疼是從哪裏來的了。

當他曾受盡折磨,身心俱滅地躺在她麵前過一次,那麽她早已不舍得再看他受任何苦痛。

如果她曾愛他至深,為此可以拋卻家國,那麽縱使她對他毫無記憶,再看到他時,也必定會移不開目光。

朦朧中,她聽到他在輕喚她:“銘心?銘心?”

她一定是哭得太厲害,他呼喚了幾聲,也著急了,幹脆叫她:“阿心?阿心!”

那是前世的他,對自己的稱呼,她曾經聽過了無數遍,她從來沒想過,還能再一次聽到。

努力睜開眼睛,她看到床頭的台燈已經被打開了,他側了身體抱著她的肩膀,不斷地用手指去擦她臉上的淚水。

看到她清醒,他終於像是鬆了口氣,放柔了聲音說:“銘心,你做噩夢了?”

聲音哽在喉嚨裏,她根本說不出話來,去在剛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就抬頭將自己的雙唇湊過去。

他的唇瓣還是微涼的,卻再也不是冰棺中那樣冰冷的溫度,她將自己的舌尖探進去,發了瘋一樣在他口中橫掃。

雖然被她狂風暴雨般的親吻弄得猝不及防,他也還是溫柔地抱著她的身體,盡力配合。

直到她也不知道自己吻了他多久,口齒都有些麻木,她才停下來,將頭埋到他懷裏。

感到她的身體還是有些顫抖,顧清嵐就將她抱得更緊了些,他對她一直是充滿耐心的,輕拍著她的肩膀安慰她,直到感覺她徹底平靜了下來,才開口溫聲說:“好點了?”

她輕輕點頭,怕動作大了,眼淚又要奪眶而出,她說:“清嵐……若有來世,我必不負。”

她等了許久,他都沒有再說話,甚至連輕拍他肩膀的手,也都停了下來。

突然覺得一陣心慌,她連忙抬起頭去看他。

他的臉色仿佛在一瞬間就變得蒼白了起來,幽深的雙瞳中,光亮也像是黯淡了許多。

她更加心慌,連忙抬手去捧住他的臉:“清嵐,我想起來前世了,我知道你寫進劇本裏就是前世我們的故事。”

她說完了,連忙又補充:“哦,不是全部的事情,你沒有寫用青鳥給我傳訊的人就是你……你才是我們大敗西夏軍的功臣。”

她顛三倒四地說著,又忙說:“清嵐,我愛你的!我如果知道你做了這樣的事情,我一定不會準你做的,更不會丟下你一個人在牢裏。”

一麵說著,她又想哭了,隻能用力抱緊眼前的這個他,在他身上蹭了好多下才罷休:“清嵐,清嵐……我很愛你。”

和她想象中的盡釋前嫌,感動相認不同,她這麽鬧了一陣,顧清嵐也隻是安靜地看著她,隔了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銘心,你太入戲了?”

路銘心一愣,她想過他各種反應,卻沒有想到他會有這樣的回答,她抬起頭有些不解地看他:“清嵐,難道你不是也想起來前世的事情了,所以才寫了這個劇本給我演的嗎?”

他仍舊溫柔地笑著,神色是她看不懂的淡然:“銘心,我們不能相信那些怪力亂神,前世今生之類的無稽之談……這個故事隻是我寫出來的一個劇本而已。”

看她呆愣著,他就又溫和笑笑:“我的立意,是想寫一個中國式的‘聖女貞德’,原本故事的尾聲部分,杜青萍是要殉道的,是杜總告訴我想看一個光明的結尾,所以才有了現在的結局。”

路銘心剛從那些紛亂的記憶中□□,卻被他這樣告知,頓時又有些分不清現實還是虛擬:“清嵐……你是說,這些是我胡亂想出來的?”

顧清嵐歎了口氣,用手指點了點床頭的座鍾:“你看,才剛淩晨四點鍾,你就哭著醒了,一大早你還要趕飛機去西部影視城,你到底要不要繼續睡了?”

路銘心還是捧著他的臉,又湊過去在他唇角吻了吻,有些不解地:“可是……可是我夢裏……”

握住她的手輕搖了搖頭,他似乎是很無奈:“銘心,那隻是個夢而已。”

路銘心試圖做最後掙紮:“可是剛才你叫我‘阿心’,前世你就是這麽叫我的!”

顧清嵐還是看著她滿臉無可奈何,又帶著淡淡寵溺:“你要是喜歡我叫你‘阿心’,我從今天起開始就這麽叫你也可以。”

他的語氣實在太平淡,路銘心發現不了任何異樣,她愣了一陣,終於被現實中的邏輯打敗了:她隻是做了個劇情逼真的噩夢,於是就真的開始發瘋說什麽“前世今生”,實在也太……搞笑?

放棄了跟顧清嵐爭執,她還是抱著他,在他肩頭蹭蹭:“清嵐哥哥……別笑我嘛。”

顧清嵐笑著輕拍她的肩膀:“好,不笑你。”

她頭靠在他肩上,自然看不見他的神色,於是也就沒看到,他雖是笑著,眉頭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緊鎖起來。

而在他的眼眸中一閃而過的,分明是極度的痛楚。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路花瓶:為毛我想起前世了,還是被忽悠了嚶嚶嚶。

某謝:智商低不要怨社會。

路花瓶:嚶嚶嚶我學習可好了呢!

某謝:學習好不代表有文化!

路花瓶:清嵐……欺負我!

顧先森:嗯,那換個導演吧。

某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