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最後一課

韓非大笑不已。

自被選中入昭,企圖以己身破大昭滅韓死局以來,韓非就再沒有機會如此暢快大笑了。

原本急著要與老師掰扯的扶蘇看著韓非的大笑,突然垂下了雙肩,隻默默坐在了老師身邊,等待笑容似有癲狂的老師冷靜下來。

一頭一尾,自己所教授的兩個從性格到人品完全不同的傑出弟子雖然口吻不同,卻最終說出了同樣的話,不知為何卻讓再次聽得此言的韓非如何都停不下來笑意。

如同自己的老師荀況那樣,韓非的教育宗旨同樣是因材施教。故而他傳授給張良與扶蘇的,都是完全不同的學問。

聽著如今兩人卻說出同樣的話語,韓非怎能不在大笑的同時稍微反思。

這是說明自己教育得太成功,還是太失敗了?

良久,韓非伸手抹去了眼淚,終於漸漸止住了笑意。

無論教育得是成功還是失敗,自己這兩個弟子之間決出的勝負,都會決定天下未來的格局。

韓非沒打算告訴扶蘇他還有個師兄的事,師兄弟的競爭總得要有個公平的前提不是麽?

扶蘇所擁有的資源本就遠勝張良了,如果再消弭了明暗之分,那未免太無趣了。

十五年來的身不由己就快結束,終於到了最後,總要給他韓非一個隨心所欲的機會,不是嗎?

“為何如此說?”

韓非半是好奇半是好笑地問。他忍不住去想,扶蘇接下來要說的,是否還與張良相同。

“請老師自救。”

兩人究竟還是不同的。

張良此前所言,分明是“請老師赴死”。

韓非並未接話,而是將手中正在看的書卷遞給扶蘇。

不知老師何意的扶蘇終究還是接了過來。

同樣是《韓非子》,卻不是自己看過的篇章,想是老師最近完成,還未流傳世間的新篇。

韓非看著扶蘇恭敬接過書簡的樣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將下篇《韓非子》交給扶蘇而非張良,並不是因為一個勸自己自救,另一個勸自己赴死;也不是因為更看重扶蘇來繼承衣缽。

實際上,韓非一直覺得論及性格,張良才是更像自己的那個。

韓非總是認為,扶蘇性格中的仁愛,是他結束亂世的障礙。當然,如今他依然這樣認為。

要論終結亂世的能力,殺伐果決的張良絕對要強於扶蘇。

但這亂世,隻需要終結就夠了嗎?

重回故韓之旅,帶給韓非的,可遠遠不是一個虛無的王位那麽簡單。

世人都說他韓非出身公室,不懂民間疾苦。此前韓非雖然也承認這一點,但從未將其作為弱點看待。

領導這個天下前行的,從來就不是底層民眾,不懂民間之事有何妨?

然而看過破碎山河之下的百姓之難,韓非才真的意識到,這些自古就被各家無視之人,也是與他們這些天之驕子共同生活在蒼天之下的,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人。

韓非突然有些理解劫的壯烈所為了。

這樣一個出身低微,一直被韓非視為不通法理的粗鄙之人,才真正能體會到韓非直到接近不惑之年,才稍有感受的事。

於是韓非對扶蘇就更為好奇了。

以韓非的識人之明,早在初次相見時,就察覺了這個大昭長公子對普通百姓的仁愛。

究竟是怎樣的偉力,能夠讓一個出身貴胄的公子,對百姓也保有如此濃烈的仁愛?

要治愈這數百年戰亂帶來的傷痕,還有比天生仁愛的扶蘇更適合的人選嗎?

“此篇寫成於韓國。”

扶蘇勉強振奮精神,聽著老師良久沉默之後的教導,“此篇題為《養民篇》,主講仁義之道。”

養民?扶蘇不解其意。

與商鞅之說類似,韓非此前的教導,都是教扶蘇棄絕民智,統治氓首如同牧羊。

扶蘇心中疑惑不已,老師為何如今卻提起養民來了?

“我教過你王道,而昭王是最好的霸道之師,你都學得極好。然而無人可教你仁道,總是個缺憾。至於腐儒之仁,不學也罷。”

這都什麽時候了,老師還在這裏說什麽仁不仁的,也太不合時宜,扶蘇打斷了老師的講話,急切道:“老師先脫了囹圄之災,日後有的是機會傳授仁道。”

“師長授課之時,誰準你插言的?”

“老師……”

扶蘇還要再勸,卻見韓非兩眼緊閉,顯然不想就此多說,隻好拱手道:“扶蘇,靜聽老師教誨。”

韓非這才微笑頷首,開始了最後一課的講授。

扶蘇聽懂了老師的決死之意,隻能勉力專心聽講。

與扶蘇一起聽課的,還有門外站著的大批不敢大聲喘氣的侍衛隨從,以及他們頭前的那位。

廷尉自然也小心陪在一旁,心中忐忑。

嬴啟不敢上前打探大王神色如何,隻是任由冷汗濕透了內衫。

注意力不在課業上的嬴啟突然聽聞大王不知聽到什麽而發出輕笑,心中稍稍放鬆,卻又被大王接下來的話提起了小心。

“若是劫在此,你說扶蘇敢硬闖嗎?”

嬴啟不知大王此時提起自己那位壯烈的前輩所為何意,隻好小心回話,“臣未能阻止公子探視,有罪。”

“孤說他不敢。”嬴政回想起那個倔強老頭如老農一般皺紋深刻的臉,笑道:“劫這個廷尉,是代表了昭法威嚴的。當著煌煌昭法,扶蘇哪裏敢放肆?”

嬴啟冷汗淋漓,明白過來了大王的意思,卻聽嬴政繼續道:“為何換了是你,扶蘇就敢闖了?”

嬴啟咬牙道:“是臣無能。”

“你哪裏是無能,是太聰明了才對。”

說到這裏,嬴政有些索然。

這世上,劫那樣的“愚人”太少了。

如今又有一個企圖以一己之力移山的“愚人”同樣一心尋死,讓嬴政突然有些膩煩。

為何這些“愚人”不肯多為自己所用一些?

嬴政看向門內那個不知何時肩膀已經寬闊起來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為何“愚人”們總是更願意親近他呢?

聽到內裏傳出的笑容,嬴政不願再聽下去,轉身而走。

走之前,嬴政頓了頓,下了一道詔書。

“蜀中新郡還差一個郡守,你即日去赴任吧。”

嬴啟隻得躬身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