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公主真美。”

是嗎?

趙靈兒看著鏡中難得畫上了淡妝的自己,陌生感與見鬼的自豪感莫名冒了上來。

什麽時候自己也會為別人對於自己外貌的誇讚而自豪了?

無法擺脫嫁人宿命倒也罷了,如今怎麽連心思都如小女兒家一般了。

女為悅己者容?

豫讓之言可謂一語中的。

然而,大昭長公子扶蘇,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真的可以是那個“悅己者”嗎?

勝爺爺讚他是“賢公子”,魏無月說他是“閑不下來公子”,華陽夫人笑他是“討人嫌公子”。

究竟哪個才是這位即將成為自己夫君之人的真麵目呢?

然而即便他不是悅己者,自己又能如何呢?

如今回想起來,其實留給她這個趙國王女的選擇,從來都是不多的。

沒有得到姑娘的回複,為趙靈兒打扮的侍女卻似乎並未受到打擊,歡喜著又從首飾盒中選了一件跟姑娘膚色極為相稱的玉簪。

“這件玉簪可是公子親自為公主選的呢。”

華陽夫人派來的宮女可真是個小話癆。

趙靈兒對此倒是沒有什麽介懷,大婚之前思緒煩亂的自己,身邊能有一個在耳邊叨叨的人,也算是聊勝於無的安慰了。

與大多數女子不同,趙靈兒從未憧憬過自己的大婚。

在別人討論未來夫君、大婚盛況之時,趙靈兒都是不屑參與,隻以縱橫沙場為念。

“公主果然是天仙一般的人兒,公子真真好福氣呢。”

這小姑娘,怎麽比自己打扮起來還開心?

趙靈兒黯然的心緒也為她逗得一樂,“你叫什麽名字?”

小宮女突然得了公主的問話,先是驚喜,然後嬉笑道:“婢喚作清荷呢。”小宮女這次倒是沒有犯將自己本名倒出的小錯漏。

趙靈兒還未咂摸“清荷”這個名字的意境,就聽敲門聲響起,“公主,公子已經到了門前,請公主早做準備。”

“知道了。”趙靈兒語氣平靜,心中卻五味雜陳。

魏無月不遺餘力向自己“推銷”自家的夫君是如何體貼,如何良善。

可是,嫁人這種事,因為對方是好人就可以了嗎?

清荷為公主戴上最後一件發飾。

隨著“次”的就位,出嫁的準備就已經完成了。

推門而出,舅舅雲琭就在門外等著。

父母不在,這個舅舅就是唯一的娘家人了。

趙靈兒一貫是看不起這個舅舅的,無能、貪吃、好色,能在男人身上找到的缺陷他一個不落。

然而今日看到雲琭紅腫的雙眼,趙靈兒心中卻懷念起了幼時這個舅舅將自己架在脖子上,任由母親嗬斥也舍不得放下的樣子。

無論對方如何不堪,終究是肯為自己落淚的親人啊。

趙靈兒也為雲琭的樣子惹起了一絲傷感。

兩人凝視片刻,卻並無言語,隻有雲琭伸出手臂,讓趙靈兒輕輕搭上而已。

從房門到院門這一段路,或許就是兩人一起得以走過的最後一段了。

道路盡頭,那位今後便要相伴一生的人,身穿黑色吉服,頭戴高冠,正微笑著等著自己。

雲琭突覺手臂一緊,心中一動,將自己的大手覆了上去,嘴唇微微開合:“無恙。”

也不知是不是雲琭的安慰起了作用,趙靈兒放鬆了手指,順從地走到了門外。

兩人終得四目相對。

“見過扶蘇公子。”

“見過長平公主。”

兩人還未禮成,自然不能互稱良人。

隨著見禮完成,扶蘇身後的好友們無不歡呼雀躍,帶著圍觀的國人一起向兩人高聲大賀。

按照禮製,此時女方的父母應該出來告誡將要嫁人的女子孝順公婆,不可違逆。

趙靈兒的父母不在,自然要由雲琭代勞。

雲琭將姐姐親自縫製的吉服交給趙靈兒,“今後要時刻小心、恭敬、謹慎,不要違背你公公婆婆的意願。”

然後又將一條絲帶為她係在腰間,“勤勉、恭敬,好好完成你公公婆婆吩咐你的家務。”

趙靈兒輕輕點頭,示意自己記下了。

按照禮製,扶蘇還要以跪禮參拜代表著嶽父身份的雲琭,然而扶蘇身份過於尊貴,即便見著趙王也不需要跪禮,雲琭當然更不敢受。

於是隻是互相平禮拜過,就算見禮完畢。

隨後,扶蘇上前詢問道:“公主,請隨我上車。”

趙靈兒點頭應允,由著對方為自己披上禦塵披風,幫自己站上彩車。

當趙靈兒站妥以後,扶蘇為她駕車稍稍往前行了一段,然後將韁繩交給了禦者,自己登上前麵的墨車當先引路。

此時,漫天的花瓣紛紛灑下,鋪滿了天上與地麵。

能在初春時分收攏這麽多花瓣,隻能是王家手筆。

一路上,迎親的人們都在唱著寓意吉祥的詩詞,圍觀的國人也都興高采烈,為公子大賀。

看著前方不時向周邊招手,然後引來一陣歡呼的扶蘇,趙靈兒為他在昭人心中的地位讚歎同時,也稍稍為自己的未來放了一點心。

無論如何,能得到如此多的敬愛,總不會是個嗜虐之輩。

車隊並非直線回到長公子府,作為全國都要恭賀的大事,長公子大婚的遊街,要繞整個鹹陽一圈。

當車隊停在長公子府門前之時,日頭正好西斜,給地麵上的一切都披上了輕紗。

婚禮,古稱昏禮,本就是在黃昏時才能進行的。

先是祭拜天地,然後禮拜高堂。

高堂都在宮裏,並未露麵,於是扶蘇帶著新過門的娘子向著鹹陽宮的方向遙拜。

隨後,便是賓客在外間歡飲,新人則入洞房。

先秦時的新人並不會與賓客一起飲宴,而是單獨於內室中設專席對飲。

充當禮官的是老熟人,宗正贏白嬴老太公。

兩人在宗正的帶領下入房,相對而坐,先是按著禮儀吃兩口按著順序端上的飯食,接著就是互相敬酒,這被稱為“合酒”,也叫“合巹酒”。

喝完合巹酒之後,宗正命人撤去酒宴,自己也帶著眾人離開,將時間和空間都留給了兩位新人。

等眾人離開,房間裏徹底安靜了下來,外間飲宴的歡聲笑語隔著老遠,早已沒了聲息。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卻見對方好似有話要講,就又都住了口。

又等了片刻,扶蘇看趙靈兒沒有重新開口的意圖,輕聲道:“我先為……娘子除去外裳吧。”

不是扶蘇耍流氓,而是新娘外裳掛的配飾太多,非常沉重,一直穿著會很吃力。

以趙靈兒的聰慧,自然知道對方的意思,隻是紅臉卻不是自己控製得了的,隻得赧顏回道:“有勞了。”

扶蘇到底不是第一次結婚了,好歹比趙靈兒多了一分沉著,聞言起身,走到了趙靈兒身後。

“請娘子起身。”

聽到耳後扶蘇輕柔的嗓音,趙靈兒隻覺得耳根都紅透了。

站在扶蘇的角度,可以看到趙靈兒耳邊的絨毛可愛地根根豎立,耳廓也紅潤欲滴。

趙靈兒依言起身,感覺到扶蘇的雙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不由輕輕攥拳,幸好對方的雙手並未胡亂遊走,隻是按著此前所說的那樣,為她除去了外裳。

心中一鬆之下,趙靈兒卻也感覺到了一絲難以名狀的失望。

失望之情還未蔓延開,就感覺肩上再次一重,卻是扶蘇掛起外裳後重又將雙手按了上來。

果然還是要……

趙靈兒分不清此刻心中的感受,除了身體在對未知的情狀微微戰栗,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

“放鬆……”

扶蘇的聲音是他自己都想不到的溫柔。

……

芙蓉帳暖凝脂滑,吟哦陣陣似天籟。

外間的酒宴上,前來賀禮的老臣們都已經相繼離開,小輩們鬧得更為歡暢。

一向跳脫的李信攛掇著眾人同去聽房(鬧洞房),卻沒人搭理他。

就算平日裏關係再怎麽要好,那畢竟也是長公子,自家主君的新婚宴,哪會有人願意去觸黴頭。

樗裏偲更是一把將身邊沒個正形的好友拉著坐了回去。

李信見無人附和,隻能悻悻然坐下,繼續喝著酒,也不時向場間眾人敬酒。

打眼望去,卻見場間喝酒最少的,居然不是一貫方正的百裏俜大夫,而是以善飲著稱的張蒼。

張蒼自從被扶蘇送到廷尉署醒了一個月的酒後,總算是暫時管住了自己的嘴。

出征在即,各自有了職司的好友們,眼見就要分作幾路。下次能夠歡聚飲宴還不知會到何時。

年齡最小的李信,也是最重感情的一人,心中不舍之下,舉著酒樽流竄於酒席之間推杯換盞,這個稱兄那個道弟。

於是扶蘇從裏間之後,隻見李信已經喝得不省人事,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白起與司馬靳年歲稍長,與這些小孩玩不到一起,倆人正挽起袖子玩著劃拳,這自然又是學自扶蘇的技能。

蒙毅正在與王離放聲唱《無衣》,樗裏偲搖頭晃腦地擊打著酒樽為他們伴奏。

百裏大夫早已沒了往日的沉穩,一杯接一杯的同時,不斷向一臉無奈的張蒼勸酒。

一直保持清醒的張蒼是第一個發現公子出現的,驚訝的同時趕緊起身行禮。

扶蘇笑著免了他的禮,接過侍女端上的酒爵向友人們舉爵。

“誓師之日本在三日後,不過到時或許沒有機會與諸位共飲一爵。因此,扶蘇今日便借著這次機會,先與諸君飲了。”

白起、司馬靳、樗裏偲、蒙毅、王離、張蒼、百裏俜等人紛紛舉爵而起。

“願諸君,武運昌隆!”

場間諸人,除了百裏俜以外,均是二十郎當歲的少年郎。

眾人祝酒之後俱是一飲而盡,繼而無不放聲大笑,豪邁肆意。

仍然躺在地上的李信不為所動,隻是翻了個身,接著夢會周公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