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魏國風骨

魏王舊宮前。

原本寬闊的場所被數萬民眾擠得滿滿當當,水潑不入,更多國民隻能站在遠處的街道上窮極目力,試圖捕捉那個曾被無數人當作大魏希望之人的身影。

與鹹陽不同,魏國城市中並沒有適於人群集會的廣場,因此為了聚攏民眾,魏無忌隻能利用魏王宮之前空曠的地麵。

數萬人的集會,讓王宮前的莫泱極為不安。作為負責安保秩序的侍衛統領,莫泱心知一旦有稍許動亂發生,匯聚在一起的慌亂民眾會造成何等樣恐怖的情況。

作為宮中莫大貂璫的養子,莫泱是見識過當年遷都之事被捅出去後,喪失理智的暴民們衝擊魏王宮的情形的。

那種不顧他人甚至不顧自己生死,隻一心以肉身衝擊甲兵的狂熱,讓莫泱至今仍覺曆曆在目。

就以如今宮門前這薄薄一層的守衛甲士,一旦遭遇暴民衝擊,別說阻止,根本連稍作阻擋都做不到。

莫泱抬頭看了看現在還空空如也的城頭,心中惶惑不安,君上究竟想對這些愚夫蠢婦們說什麽?他們聽得懂嗎?

然而,此時的安邑,別說是動亂,連一絲人聲都沒有。如果不是衣袂摩擦、布履曳地的聲響,幾乎讓人以為這是一座空城。

沒有人交頭接耳,也沒有人左顧右盼。所有人都隻是默默如涓流匯集,再找個空位默默站定。然後,默默等待。

等待那個告訴他們應該如何麵對昭軍恐怖鐵蹄的男人的出現。

文侯以來兩百年,安邑人從未有過如此的惶恐不安。

自大魏在李悝主持下率先變法,一躍成為戰國時代第一強國。安邑,作為強魏的國都,就一直是這個天下最為璀璨的寶珠。

這裏曾有無數士子趨之若鶩,競相將滿腹所學兜售賤賣,就連那個被昭人奉為商君的公孫鞅,也曾被挑花眼的惠王棄如敝履。

這裏曾是九州通衢,南來北往的商賈為了能在安邑獲得指甲大小的商鋪不惜拔刀相向。

這裏曾見過天下名將意氣而出,大勝而歸。吳起、樂羊,甚至那個少有人提起的龐涓,都曾在這裏拜將持符,為大魏開疆擴土。

大魏更一度將昭人趕出河西之地,將這個西邊的老鄰居欺負得不敢東向。

趙人將閼與之戰吹噓了足足二十年,以血戰阻昭為傲。

那是他們沒見識過吳起的魏武卒以五萬破昭人五十萬的壯舉。

然而,魏國的榮光在其最盛時卻戛然而止。

先是馬陵之戰,曾百戰百勝被譽為吳子第二的將軍龐涓喪師辱國,再有叛魏入昭的公孫鞅借機倒戈相向。大魏痛失河西之地,被昭人捏住了脖頸,自此一蹶不振。

魏人自然不會想到商鞅是由於在魏國不受重視,又被孝公誠摯的求賢令打動才入昭謀國。

他們隻覺得即便是魏王不願以丞相,甚至大夫之位換取你公孫鞅的才學,那你也不能叛逃入昭。畢竟你是在魏國學有所成的,即便隻得卑位,也理應有所回報才是。

更何況,商鞅入昭變法所依憑的,正是他從魏國偷帶而走的李悝《法經》。這更讓魏人咬牙切齒,將商鞅與昭國一並視為賊子。

大魏人理解不了昭人那種求賢似渴的心態。自昭王以下,似乎全國人都對才幹之士卑躬屈膝,這讓一向以培育賢才之能為傲的魏人深覺不恥。

在他們看來,不應該是國家以高官利祿求著賢才來投,而應該由自家培養士人賢能,然後讓他們以自身的才能求取官職才是正道。

但無論魏人如何不恥、如何詛咒,西昭仍是不可阻擋地強大起來了。其強大的速度,國力的鼎盛,讓與昭國近在咫尺的魏人除了痛恨,更多的卻是懼怕。

兩國百年世仇,自魏建國以來,不知與昭人血戰了多少次,兩國之間從來就是此消彼長的關係。

果不其然,公子卯為衛鞅所欺,魏國被迫割讓河西地求和,隨後惠文王割陰晉以饗虎狼。

之後連串大戰,魏國國土一再縮水,焦城、襄林、曲沃、濮陽、武遂等二十餘城在短短五十年間裏或降或割,被昭國逐步蠶食。

隨著範雎重蹈衛鞅的腳步叛魏入昭,此後的魏國社稷更是在昭軍兵鋒之下風雨飄搖,每日裏魏人所耳聞的,都隻有兩個字:割地。

魏人深恥之,但卻毫無辦法。

緊接著昭王政滅韓,上黨郡守向趙國獻地,趙人借此兵犯上郡,將魏國一分為二。魏王無奈遷都,安邑就此失去了它最後一道光環。

自那以後,安邑人隻能瑟縮在並不厚重的城牆之內,在絕望中等待昭王政吃下這塊嘴邊的無主肥肉。

在最低穀的時候,上天給了窮途末路的安邑人一絲希望。

那個為天下所重,更為魏人驕傲的公子無忌,與朝陽一起,隻身出現在了安邑城門之前。於是不用喊話叩門,安邑人便在令君曾培的帶領下,將公子與晨光一起,迎入了久在黑暗中彷徨的安邑。

安邑人都理所當然地以為,有了無忌公子在,昭人隆隆的鐵騎之聲,便會自此遠去了。

然而,隨著那個黑色的消息與黑色的軍陣一起出現在視野盡頭,已對絕望習以為常的安邑還是陷入了恐慌之中。

人們或是主動,或是被人流裹著,拋家舍業背西而逃,隻想離著那個黑色的國家遠一些,再遠一些。

趨利避害,人之天性。魏人並不覺得自己背離給自己帶來過久違希望的公子無忌有何過錯。

直到那個在短短數月間蒼老了無數倍的身影出現在宮牆之上,魏人看著那個幾乎再無當日入城時如日初升般炫目光彩的公子,第一次為自己的背叛感覺到了愧意。

有人低頭小聲啜泣,有人牙關緊咬目露堅毅,更多的人羞慚不已以手覆麵。但,無一人離開。

知恥近乎勇,魏人將恥辱與尊嚴一並從被踩踏得千瘡百孔的魏土之上,緩緩拾起。

魏無忌看著城下千姿百態的國人,麵上不忍之色一閃而逝,強迫自己開口演說:“父老國人們,我是魏無忌,安邑人。”

說完一句,魏無忌停了片刻,以等待宮牆之下數百精心挑選而出,各個都膀大腰圓的士卒們將自己的話語高聲重複給全城人。

原本低頭自慚的安邑人抬起頭來,看著這個自家最有出息的子侄兄弟。

是啊,公子自然是所有魏人的驕傲,但是養育出如此一個君子的,卻隻能是他們安邑啊。

魏無忌思緒飄蕩,仿佛兒時的歲月在他身邊輕輕流淌而過。

“我與你們一樣,生於斯、長於斯,我吃過胭脂巷的飴糖,喝過慶祥坊的高粱酒,少不更事時,也偷過翡翠樓姑娘的褻衣。”

聽到最後一句,男人們放聲大笑,直覺得這位公子是與自己一般的性情中人。自然,笑過以後就是痛哼,自家娘們的粉拳消受起來也不容易。

胭脂巷的老板們得意洋洋,四處誇耀自家的飴糖才是值得公子一嚐的人間美味。

與公子一樣喝過高粱酒的好漢們高聲唱和,相約在昭人退去後再行暢飲。

翡翠樓的姑娘們嬉笑不止,都在猜測是哪位姐妹能有如此的好福氣。

那些荒唐的日子,那些肆意妄為的日子,那些沐浴在陽光下無所畏懼的日子。

不能讓他們就此消散。

“無忌想讓魏人的子孫後代,也能吃上美味的飴糖,也能與友人痛飲高粱酒,也能在長成之後與小娘們在翡翠樓縱情享樂,而不用時刻提心吊膽,擔憂著明日是否會命喪昭人屠刀之下。”

無人再談笑,已經將尊嚴重新拚湊完整的魏人,此刻俱是屏息凝神,等待公子的下一句話。

等待著那句能讓他們再次站直脊梁的話。

沒有讓他們等待太久,士卒們傳話的聲音方落,魏無忌便向城下抱拳而拜:“無忌鬥膽,請諸位父老隨我赴死。”

整個安邑,無論男女,俱是向公子抱拳回拜:“願隨公子赴死!”

人群中,好不容易逆著人流趕到安邑的劉季與樊噲,同樣激動得渾身發抖,淚流滿麵,與身周素不相識的魏人一起,高聲怒吼。

一日之內,魏無忌成兵三萬,人人身披白甲。

隨著公子無忌在安邑的演說擴散開來,原本爭相東逃的人群開始回流。西魏國土上,家家戶戶的男丁們都被身披縞素的婦人趕出了家門。

此去便當永訣,郎君無以家念。昭人西逐之日,吾家團圓之時。

原本身處東魏的遊俠兒們,早已受夠了魏王圉割地屈昭的醜態,也紛紛自備馬匹兵甲,在家人們的歡送下遠赴舊都。

不求名揚天下,隻願死於公子之前。

在生死存亡的最後關頭,魏人要讓昭人、要讓天下人重新憶起,魏國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