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四章 孰輕孰重

嬴騏擤了一把已經掉到了嘴唇邊的鼻涕,順手抹到了身旁枯黃的野草上。

剛剛度過了一個沒什麽存在感的新年,草原上落水成冰的苦寒讓長這麽大就沒受過這份罪的嬴騏很不適應。

鹹陽的冬日也冷。

但草原上的冷與中原自有不同。

草原上的冷,是通透的。

無遮無攔的草原之上,沒有阻攔的北風可以將寒意輕鬆地透過哪怕包裹得最為嚴實的外套,從各種縫隙關節中,將你想盡力留住的最後一絲熱量帶走。

往年這個時候,嬴騏都是身穿一身厚實的大衣,躲在家中燒炭火取暖,順便還能喝上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

想起羊肉湯,嬴騏又是咽了一口唾沫。

羊肉湯中加上鍋盔泡開,那是何等美味。

不行了,再想下去就要哭了。

“驢球的撒個尿回不來了是吧!”

司馬靳的破嗓門在身後響起,打碎了嬴騏手中幻想出來的羊肉湯,將他帶回了這個北風呼嘯的塞外草原。

歎了自清晨拔營以來的第三口氣,嬴騏拍掉粘在手上的雜草,用同樣的大嗓門回了一句,“來了來了!”

從親衛手中接過韁繩,嬴騏禦馬快步走到了司馬靳身旁,小心問道:“將軍,我們還要去王庭嗎?”

旁邊幾位將校也紛紛伸長了脖子小心地靠了過來,顯然對這個問題同樣很是關切。

司馬靳嗤笑著吐了口唾沫,“怎麽,慫了?”

眾將趕緊裝作沒事一般又緩緩散開。得,看來今日勸將軍回師的打算又泡湯了。

主將司馬靳的脾氣那可是出了名的不太好,每日問上一次便是到頂了,問得多了估計又得吃掛落。

若是以往,嬴騏也就與眾將一般,當作無事一般就散了。

可今日,嬴騏卻壯著膽子又勸了一句,“將軍,從城中帶來的幹糧這麽吃了一路,已經告罄了。從半個月前起,兄弟們都是吃牛羊肉充饑的。這牛羊肉偶爾一頓還行,頓頓這麽吃,誰受得了啊?”

深入草原之後,後勤自然是跟不上了,沒法子,司馬靳軍隻能“就地取材”,遇到了匈奴部落便一頓劫掠,將牛羊全部帶上充作軍用。

錢自然是不給的。

中原人本就吃不慣牛羊肉,如今頓頓都要當作主食來吃,自然是很難下咽。

司馬靳白了一眼陪笑的嬴騏,沒好氣道:“我看你昨日吃烤羊肉吃得挺有滋味的嘛。”

昨日新年,雖說在軍中搞不起氣氛,但為了士氣考慮,司馬靳還是給遠離家鄉的一眾士卒們整上了篝火晚會,燒烤了百來頭羊,還很是開了幾壇好酒。

雖說每人能分得的酒肉並不多,但好歹也提振了一下士氣。

聽得司馬靳這麽說,嬴騏憨憨一笑,“剛烤熟的烤羊肉當然香,可是這路上也不是隨時都能生火的,羊肉一涼,這個腥膻又膩歪……”

“你是來打仗的,還是來吃飯的?”

看來此路不通,嬴騏撓了撓腦袋,換了套說辭,“這一個月來,匈奴人明顯開始了大規模撤離,原本三兩日就能遇到一個小部落,如今已經連著五天沒碰到了。長此以往,恐怕還沒找到王庭,我們就得先餓死在草原上了。”

冒頓弑父自立之後,對於昭國的侵略,展現出了驚人的容忍。

因為相比於對外征戰,處理匈奴內部的反抗力量,才是冒頓更迫在眉睫的任務。

冒頓接手的,並非是一個已經整合完成的國家,而是一個鬆散的聯盟。

而這個鬆散聯盟之所以能夠成型,所仰賴的就是頭曼本人遠超匈奴其他部族的力量,以及他個人的聲望。

頭曼被殺之後,冒頓雖然依靠自己本人在部族中的威望暫時贏得了在自己部族中的地位,然而不同於頭曼,他還無法獲得其他部族的認可。

因此冒頓需要花費大量精力,先穩住自己的陣腳才行。

不但是對昭國的侵略忍氣吞聲,就連西方小國月氏的連番挑釁,冒頓也選擇了暫時容忍,甚至為了放鬆月氏的警惕,他還親自送上了寶馬和閼氏。

而應對昭國侵略的方式,也很簡單:打不過,就躲。

至於那些邊境上不能繼續放牧的部族們的不滿。

不滿就不滿好了。

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

再者說,邊境上本來就都是些小部落而已,他們的不滿根本算不上什麽。

聽了嬴騏的勸說,司馬靳沒有立刻反諷,似乎是聽進去了。

眼看有戲,嬴騏計上心來,又加緊了勸說,“將軍反擊匈奴,已經是戰功卓著。聽說匈奴的使節已經到了鹹陽求和,這便說明,將軍的戰績已經為中樞所知了。

“將軍威名在草原已經流傳而出,如今回師正當其時。若是拖延日久,軍隊耗損難免太大。而萬一要是事有不協,豈非前功盡棄?”

嬴騏不說這個還好,一說前功盡棄,司馬靳的倔強又上來了,“就這些匈奴崽子,憑什麽能讓本將軍前功盡棄?”

嬴騏暗自給了自己一個巴掌,自己又不是不清楚司馬靳的牛脾氣。

那是不能強按著腦袋喝水的。

“失言了,失言了。”嬴騏趕緊想辦法往回找補,“可將軍您想啊,就算我軍真的能拿下匈奴王庭,那其實也是得不償失的。”

“為何啊?”

眼見終於把司馬靳的注意力挪開,嬴騏加大了力度,“將軍您說,匈奴王庭,跟邯鄲或者大梁比起來,孰輕孰重?”

司馬靳微微點頭,明白了嬴騏的意思,“你是說,會耽誤來年出兵?”

“照啊!如今新年剛過,朝中正在商議的,必然是來年的出征事宜。無論到時候選擇是對趙還是對魏,此時若是將軍不能及時回去,來年真正的大戰,恐怕就要缺席了啊。”

這句話戳中了司馬靳的痛點。

想他為什麽寒冬臘月的,要到草原上啃腥膻的牛羊肉,吹冷得能把人耳垂凍掉的西北風?

還不是因為錯過了伐楚之戰的他急需一些拿得出手的軍功嗎?

若是再缺席了來年的大戰,豈非就會被白起拉得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