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零章 稅收

春日大朝會的主要目的是在於承上啟下。

具體來說,就是總結過去一年的得失,然後在此基礎上對明年要做的事情進行一個籠統的展望。

而作為大昭相邦,李斯一向是在大朝會上最先發言的。

這一次,當然也沒有例外。

昂首闊步,幾乎是在趙高宣布大朝會正式開始的話音剛落,李斯便邁步走出了百官的陣列。

再一次,李斯猜對了昭王的心思。

在府門口的表演當然是給王上看的,這表示李斯並未因為兒子的關係,就倒向了扶蘇一方。

同時,在通過白澤向扶蘇表露出自己的暗中放水之後,他也緩和了與扶蘇之間略微有些緊張的關係。

兩邊(至少在表麵上)都沒有刻意討好,也都沒有陷入對立,充分體現了一國相邦在儲君成長過程中應該表露的政治智慧——謹慎的中立。

換言之,李斯所要表露的態度就是,他一心隻是為國而已。

畢竟他已經都是一人之下,即便倒向扶蘇,在扶蘇成功繼位之後,他所能得到的也有限得很。

但同時,他也不能過分得罪了扶蘇。

對兩邊這個“度”的拿捏,將會充分考驗朝堂上所有對國政有著直接影響的重臣們的智慧。

目前來看,無論是李斯還是甘茂,都以自己的方式選擇了道路。

接下來,李斯便通過詳盡的數字,向昭王,也是向重臣們說明了一下去年的支出和收入。

要總結得失,最重要的當然要看花了多少,以及掙了多少錢。

國家的運轉當然離開不了這個最重要的孔方兄。

在沒有“赤字”這個概念的古代,國家的財政其實很簡單。

國庫裏有多少錢,來年就花多少錢的話,這是一般的君主。

國庫裏的錢怎麽都不夠花,然後想辦法提早征稅——這是庸主或者暴君。

國庫裏的錢每年都還有結餘下來的,這就是仁君了。

君主用作享樂的私人花費也是國庫支出的重要款項。

這是因為在漢武帝將國家財政分為國庫與少府兩部分之後,國庫與帝王的私人金庫才正式分開。

在此以前,僅就財政而言,國家與君王個人的確是沒有分別的。

在以農業為基礎的社會中,一般而言能夠收取的稅收是比較固定的,除非是突然擴張大量土地,否則十年之間的稅收都不會有太大的差別。

因此,雖然每年都必須由相邦李斯做比較細致的總結,但大部分時候給出的數據和結論都是大同小異的。

所以有許多老臣都會選擇在朝會的最開端神遊物外,閉目養神。

以往的時候,扶蘇也會選擇假寐,因為雖然在經過了數年的治政生涯之後,他已經能夠逐漸從李斯嘴中那些專有的奇怪名詞之中聽出來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意義,但畢竟太過繁雜的數據總不能讓人提起精神來。

不過這一次,從頭至尾,扶蘇都沒有片刻的分神。

這幾年裏,大昭的財政其實一直都是入不敷出的狀態。

大昭國力雄厚沒錯,蜀中和關中也都是令人垂涎的糧倉,原屬於魏國的河西之地也是難得的豐饒之土。

但在今上繼位之後,大量的公共工程的上台,以及從未有過哪一年停止過的征戰,在為昭國奪取了大量的榮譽和國土的同時,也造成了巨大的消耗。

而這樣巨大的消耗怎麽也不是稅收所能完全填補上的。

於是在十數年連續的入不敷出之後,大昭國庫的庫存實際上已經到了一個比較危急的界限。

往年大朝會上所討論的最多的內容,也都是該如何充分利用每一分錢來實現盡可能多的內容。

然而在今年,情況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一番冗長到令人昏昏欲睡的長篇論述之後,李斯給出了一個甚至令早已有了初步預測的扶蘇都一時難以置信的結論。

“綜上所述,截止去年九月份,國庫今年的總結餘達到了三億六千五百萬餘錢。”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朝堂上頓時陷入了如菜市場一般的喧鬧中。

人人交頭接耳,都以為自己方才失神太過,出現了幻聽。

“肅靜!肅靜!”禮官麵紅耳赤地大喊,卻沒有任何作用。

人人都隻顧著相互印證這一令人難以相信的數據,哪裏有心思去搭理一個小小的禮官。

直到李斯輕咳了一聲,喝止了這等亂局,亂哄哄的大殿上才逐漸安靜了下來,不複方才的鼎沸。

然而言語上暫時停了下來,眾臣們卻都沒有停止眼神的交流。

終於有心思活絡的人覺得自己理解了王上為何會支持太子的變法了。

這哪裏是變法,根本就是變錢啊。

太子所變出來的,都是亮澄澄的的銅錢啊。

將這一切看在眼中,扶蘇雖然本身也為這驚人的數字有些怔愣,但表麵上,仍舊保持了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仿佛這天文一般的數字,都是自己預料之中的罷了。

但實際上,在扶蘇的預估中,他心中的那個數字甚至沒有達到李斯所給出的一半。

戰國時代的商業潛力遠非自己之前所想象的那般薄弱。

要知道,在這個時代,城市正在蓬勃發展,人們紛紛將自己的資金投資到各種手工業上,意圖換取高額的回報。

人人都要為自己耕織的時代已經過去,小農時代又還沒有到來,商業在這個政治和思想都非常寬容的時代,煥發出了卓然的生機。

城市中的人們已經都習慣了從市場上購買糧食、蔬菜、衣物等生活必需品,甚至還會有閑錢為家中添置一些裝飾用的器具。

這一切,都是商業與工業發展的內在動力。

而扶蘇的變法,就是讓這些內在動力真正作用到推動經濟的動作中去,並且將其中的利潤的大頭牢牢捏在國家的手裏。

李斯所給出的數字已經十分恐怖,但實際上,扶蘇想說的是,這僅僅隻是他“鹽鐵專營”政策下的第一年而已。

除了將信任票投給了扶蘇而堅定地站在他身旁的南北兩位大商:烏氏倮與懷瑾之外,許多財力雄厚的財閥目前還處在觀望,或者謹慎投資的狀態。

畢竟,扶蘇隻是一個太子,積極參與進他的事業之中,其結果是福是禍,還沒有徹底明朗。

而這樣的態度,想必會在今日之後發生重大的轉折。

就在今天的祭典之上,始皇以最為鄭重的方式,與其說是向上天,倒不如說是像天下人表明了,扶蘇的變法,是得到了他的默認,甚至是背後指導的。

扶蘇並不十分清楚,王上之所以會選擇這樣昭告天下的方式來為他的變法背書,有多少原因是在他看到了變法的成果——憑空多出來的近半國庫收入。

想來,這在王上的心思轉變中,起了即便不是至關重要,也是很大的推進作用。

在或是驚歎,或是不敢置信中,李斯匯報完了今年的全部稅收。

除了錢以外,稅收重要的一部分是糧食。

而糧食的收成,就沒有金錢的收入那樣喜人了。

蜀中大震,直接影響了秋收的成果,而在抗疫期間,因為執行了嚴格的封城隔離,蜀中郡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必須依賴關中運來的糧食維持百姓的生計。

失去了巴蜀地區產糧最為值得期待的蜀中郡,並且還要為之搭上大量的關中儲糧,國庫中糧食的儲存也麵臨了挑戰。

不過幸運的是,安邑平原在經過了百裏俜大夫的治理之後,產生了顯著的效果。

不過兩年的時間,西魏地區就從原本還需要從大昭本土支援的情況,轉而形成了開始向觀眾反向供糧的局麵。

根據最近兩個月少府的統計顯示,去年一年,安邑的糧價已經接近,甚至在某些月份低於了鹹陽的糧價。

而得益於從扶蘇開始,就不遺餘力的推行的道路運輸方麵的建設,西魏與關中的聯係前所未有的緊密。

這樣的緊密當然不僅僅限製在政治層麵,更重要的是,讓兩地居民,以及貨物的交流能夠暢通無阻。

從道路的鋪設之中,得利的不僅僅隻有西魏,鹹陽也從中獲得了極大的反哺。

比如在這次的賑災時,運往蜀中郡的糧食中,就有多大三成的糧食的產地是在西魏地區。

而西魏的開發也給了其他人一些更多的啟示。

已經有不少人提出,對於巴地,以及新近占領的楚地,也可以大力進行對道路的建設。

提出道路建設的人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來自於新占領區域的人民。

沒有人是瞎子。

故韓地區與西魏被劃分為三郡之後,民眾生活水平的提高、生活安全的保障的提升,都是明明白白體現出來的。

無論某些失去了權力的舊貴族們如何去抹黑,切身利益得到了保護與提升的民眾們的眼睛,仍然是雪亮的。

這樣的呼聲,得到了昭國高層的關切與重視。

有道理相信,昭王的宮廷中,很多人都對此抱有期待。

因為事實上,這與範雎早在數十年前為大昭設立的國策就有異曲同工之妙。

得一寸而王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