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四章 重商抑商

聽了貴客的問話,夥計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歪頭仔細而小心地再次觀察了一眼幾人。

一位穿著低調奢華的貴族,帶著兩位明顯是女扮男裝的小娘子。

起先在門口遇著時,夥計以為這是一位有錢人家的少爺出門帶著兩位美人遊玩,夥計以為是他有心做買賣,才趕忙迎進了門。

可進了門之後還未搭上兩句話,這位就直接要見自家掌櫃,這就讓人心中有了嘀咕。

看樣子,這位顯然是沒怎麽走過江湖的,連最簡單的規矩都不懂。

除了巴蜀和東越那邊的販奴人,中原地區勢力最盛的兩家商賈就是鹽幫,還有糧商。

能夠在九州糧莊坐上掌櫃一位,且是在陝城這樣如今風頭日盛的大城中做掌櫃,那地位絕非一般。

這讓夥計在心中覺得自己是不是走了眼,領了個雛兒進門。

幸而對方對於自己給的台階順勢接了,沒有強行要求見掌櫃,轉而問起了糧價。

而且不是某一樣糧食的價,而是一問就是所有糧價。

這明顯不是來做買賣的。

無論是走批發還是零售,因為運輸的原因,糧商們往往會選擇一種或者兩種糧食進行買賣,不會有一上來就問所有糧價的。

況且真要做買賣,打聽糧價這種事,不會到了別家地頭再打探的。

再結合對方身上明顯不是普通商賈能夠穿的衣服(商人若無貴族身份,不得穿絲綢、戴金銀),夥計猜測這領頭的,或許是官門中人微服私訪的。

這是來體察民情來了。

這也能解釋為何對方身周有這麽幾位明顯的練家子好手。

那麽,對方方才穎指氣使地要見掌櫃的,就不是雛兒表現了。

而是以對方的身份,要見一名商賈,即便這商賈在商道的地位或許不一般,但在人家官家麵前,當然還是不足提的。

陝城中如此年輕的大官,夥計在心中念叨了一圈,想到了一個近來如雷貫耳的名字。

百裏俜大夫的左右手,聽聞還是得了大昭太子爺賞識的青年俊秀,孟拓孟司馬。

就在扶蘇等的有點不耐煩的時候,夥計卻將本已彎下的腰肢彎得更深,“容在下鬥膽問一句,貴客可是與百裏郡守十分親近?”

喲,這都能猜出來?

扶蘇稍感驚訝,看來這世上聰明人還是多得很。

既然已經被猜出了身份,那也沒什麽好再隱瞞的了,扶蘇大方道:“不錯。”

心道果然如此,夥計臉上恭謹的笑容更為熱情,“那還請您稍待,小的這就去叫掌櫃的出來。”

扶蘇對這小夥計高看了一眼。

不錯,得知了自己身份的狀況下竟還是如此淡定,並且知趣地沒有點破。

搖了搖頭,扶蘇這次倒是沒想法見一見那個掌櫃的了,既然這個夥計足夠機靈,那從他這裏獲取信息也就可以了,沒必要再多讓一個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你來回答就可以了,不必驚擾更多人。”

看來這位是的確要微服私訪到底了。

小夥計額上稍稍見汗,早知方才就不多嘴去問了。

一瞬間,夥計心中冒出了無數個因為知道事情太多而被滅口的傳說,隻覺得自己背上的汗毛都要立起來了。

心中緊張,夥計卻還是保持了清醒,“是。陝城穀物的價格,總體而言還算平穩,由著安邑豐收,前些日子稍有下滑。後來蜀中地震的消息傳來,價格稍有上揚,後來太子治災的消息傳來後,市場又很快回歸了平穩。”

邏輯條理清晰,而且順勢拍了自己一個馬屁。

扶蘇微笑著點頭表示對夥計的馬屁受用不已,聽夥計繼續說了下去,“大體上來說,麥的價格最高,大宗成交價格在400到480錢一石,黍與菽的價格大約會比同時期的麥低一百錢左右,稷的價格最為平穩,長期保持在350錢附近。

“北方不種稻也很少有人食用,隻有少量會在市場上流動,我九州糧莊的北方地區並不涉及這些交易。”

這樣的價格幾乎與鹹陽持平,甚至最低點已經低過了鹹陽的平均水平。

看來安邑地區農業的恢複已經對糧價形成了影響。

“你剛說的,都是大宗交易。”

扶蘇聽得仔細,很快就聽出了對方陳述中的重點。

“不錯,糧莊並不進行小規模交易。”

“有多大?”

說到這個,夥計的腰背挺得直了一些,竟是有些驕傲,“貴客可以在陝城碼頭看一看,每日出入其中的運糧船,一半是大昭朝廷的,一半就是我九州糧莊的。”

“九州糧莊。”扶蘇又念了一遍,似乎這個此前沒有聽說過的糧莊,勢力的確很大。

雖然近些日子以來因為安邑的糧食產業已經恢複正常,從關中往陝城的運量已經少了很多,但為了保障西魏地區糧價的平穩,每日裏兩邊的交易規模也不會少於十萬石。

當然,這樣交易中的糧食其實很大程度上都不會流通到市場上,而是會存到西魏各大平準倉中作為穩定杆糧價的儲備糧。

這就更顯得九州糧莊的能力強大了。

說它能夠掌控一地糧價或許有些高估,因為大昭有平準倉的存在,沒有任何個人和團體能夠動搖大昭糧價。

但在能夠與朝廷糧食運輸平分秋色的情況之下,掌控一地零售業還是很輕鬆的。

與大多數人想象的戰國商業格局不同,其實早在戰國時代,中原的商業就已經呈現非常繁榮的景象了。

此時的井田製崩塌,小農製還未產生,正是適合大規模商業流動的好時代。

大多數農戶出產的糧食、絲織品,甚至手工業品都廣泛地出現在了市場上,尤其是城市人口的繁榮,造成大多數城市的糧食實際上都並非是自產自銷,而是從遠處運輸而來的。

甚至有可能你在陝城能夠吃到從齊地運來的鹽,從安邑運來的糧,穿上從蜀中運來的絲,用上從雍城送來的桌案。

當然,商業的繁榮雖然能夠帶來物產的極大豐富,但也同時讓普通民眾應對災害的能力更弱,而且糧食把控在貪圖利益的商人手中,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不過真正讓統治者全力抑製商業的原因還是因為商業的廣泛繁榮摧毀了在小農經濟下,安穩的社會體係,因此並不被統治者所喜。

才有了重農抑商的政策。

扶蘇其實也一直在抑商和重商之間左右搖擺。

一方麵,為了能夠獲得始皇對於減輕刑罰的支持,釋放數量巨大的刑徒,扶蘇以“鹽鐵專營”之法為國聚斂了龐大得讓少府說話都結巴的驚人財富。

當然,他自己和合作夥伴們,也從中獲取了相比於國庫肯定少了許多,但也是巨額的財富。

而另一方麵,扶蘇在抄襲桑弘羊的作業時一刻也沒有忘記在漢武帝後期,他的鹽鐵官營政策給民生造成了許多負麵影響,導致了其後的鹽鐵會議上,對於鹽鐵官營的批判。

當然,鹽鐵會議上,反對派所強調的經典原則——不與民爭利在現在看來是一個無稽之談。

即便國家開放鹽鐵私營,普通民眾哪裏會有資格參與門檻極高的鹽鐵交易,能夠從中獲利,無非隻有富比王侯的各大世家而已。

不過拋開他們的私心不說,鹽鐵會議中所暴露出來,鹽鐵專營給國家民生造成的影響其實還是客觀存在的。

而且商人這一流動性極強的社會階級,的確不利於還處在落後生產力狀況下的社會穩定。

因此扶蘇沒有照抄桑弘羊的全部作業,而是將“鹽鐵官營”改為“鹽鐵專營”,開放了一部分權力給私營企業,國家隻在其中扮演了源頭的把控和整體流程的監管作用。

並且建立了一套成體係地,防止鹽鐵參與者資質不夠,以及詳細監管的方式。

這樣的層層限製,就是因為扶蘇完全清楚能夠這些為了利潤甚至能夠枉顧律法的商人的逐利本質。

你永遠不能相信一個商人。

但與此同時,商人的活躍,帶來的社會繁榮也是肉眼可見的。

有人說商人並不從事生產,而隻是將貨物從一處運往另一處從中賺取差價,似乎不符合勞動人民最樸素的價值觀。

但實際上如果完全沒有商人的存在,整個社會就會如同死水一潭,也會造成底層民眾的廣泛貧窮。

這也是即便是在抑商最嚴重的宋代——沒想到吧——民間的商賈也是非常活躍的。

此外,重商還有一個最為顯著的好處——它能夠有效防止土地兼並。

當從事商業能夠獲得比在土地上更多的利益之後,投資者就顯然就會將更多的資本投入到能夠帶來更多利益的事業中去。

資本是逐利的,古今亦然。

之所以要土地兼並,無非就是因為他們能夠從土地中獲取更多的利益罷了。

小夥計當然不會想得到,僅僅是從陝城的糧價上,眼前被他當做是孟拓的貴客竟然都想到了國家政策上去了。

見貴客不說話,夥計隻得繼續命人上糕點吃食。

貴客自己雖然不吃,但他身邊那個看著嬌嬌小小的女伴卻似乎有著與體型完全不相襯的食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