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華陽夫人

“扶蘇當真是對大將軍這麽說的?”

胡姬身著箭裝,正從箭壺中取箭,聽聞趙高手下一個侍奉王長子扶蘇的宮女前來稟報,不由麵露驚喜。

胡姬也不射箭了,將羽箭又插了回去,又把雕花弓隨手扔給宮女,拿過絲絹淨了淨手,命宮女詳說。

宮女將扶蘇與王翦的對話又複述了一遍,不但內容毫無偏差,還將兩人語氣神態也學了個八分相像,直讓人身臨其境一般。

胡姬越聽眼睛越亮,那與中原人迥然不同的藍色瞳孔中也散發出快活的笑意:“這麽說王翦將軍聞言大怒,扶蘇也拂袖而去?”

胡姬笑得開懷,還將八歲大小的兒子叫到身邊,也不管男女之別就緊緊抱在了懷裏,任由已經年歲漸長的兒子在自己胸口磨蹭。

胡姬咯咯笑著問一邊麵容不變的趙高:“這扶蘇果然是個榆木腦袋,迂腐無知,竟敢將一向親近的王翦大將軍也得罪至此,豈不是自找死……沒趣?”

在趙高狠狠逼視下,胡姬心不甘情不願地咽下了那個“死”字,心裏不痛快,卻不敢向趙高發泄,隻拿自己兒子出氣,毫無預兆地就將正在懷裏探索著想要吃奶的兒子扔了出去。

胡亥被重重拋在地上,卻也不惱,嘿嘿笑著拍打掉身上的浮土,轉身找大胸脯的宮女姐姐玩去了,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趙高卻看到了胡亥轉過身刹那眼神中與年齡極不相襯的陰狠,心中對這對狠毒刻薄卻愚笨不堪的母子實在鄙夷。

若不是兩人都還算聽話,他早就棄之不顧了。

這等人相比於扶蘇母子,簡直判若雲泥。

要不是扶蘇自幼痛恨他們這些閹宦,說他們“殘缺之人,天理不容”,趙高也不會投向胡亥母子。

趙高壓下心中的鄙夷,麵上絲毫不露聲色,用教訓的口吻對胡姬解釋:“王翦諫言讓扶蘇不要過於交好蒙氏兄弟,是因為蒙毅是王上近臣,而蒙恬又接手了其祖蒙驁過世後空缺的藍田大營守將之任,因此會引人嫉恨。”

見到胡姬點頭,卻依然不解的樣子,趙高恨不得扇她那張看似童真可愛的臉兩巴掌。

“那麽與扶蘇自來交好親善的王家呢?

“王翦身為上將軍,名義上掌握全國軍權,更是三朝元老,深孚眾望。其子王賁自領一軍鎮守西疆,也有三萬精兵在手。

“而其孫王離被王上親自放在身邊教導,與蒙毅一同被點為郎中。

“這樣看來,與王家交好豈非是比蒙家更為險惡?因此扶蘇這番作態,是在告訴王翦,大將軍的一番諫言,他是聽進去了的。王翦又豈會大怒?高興還來不及。”

胡姬這才聽懂,氣得連連頓足,“好一個奸猾小子,真是與其母如出一轍!”

“慎言!”

趙高雙目圓瞪,恨不得把這個女人的嘴縫上,看對方神色似乎竟敢有所不滿,也不再給她麵子,狠狠訓斥:“王上雖不曾有將熊氏立為王後之意,可她畢竟是王長子生母,又是楚國王室之女,當今楚王熊槐的胞妹!

“當下與趙國交戰在即,此時一旦楚國發兵攻蜀,我大昭君臣上下多年的苦心謀劃立時便要功虧一簣!

“現如今不止王上,整個大昭對熊氏都要小心安撫,你一個母憑子貴才脫了奴藉的胡女怎麽敢生出不敬的心思!當真不怕死嗎!便是想死也莫要害我!”

趙高說著說著更是又怕又怒,竟真的甩袖就走。

胡姬被趙高一番嚴詞訓斥,嚇得花容失色,如今見母子二人在宮中的依仗竟要拋下兩人而去,更是不顧身份,上前抱住趙高大腿,痛哭流涕:

“胡姬知錯了,真心知錯了!求先生莫要生氣了,先生若是生氣就抽胡姬兩鞭子解解氣吧!王上生氣時也時常抽胡姬的!胡亥胡亥,快把鞭子拿來,求先生留下!”

胡亥被先生和母親嚇得不輕,聞言趕忙掙脫了宮女的懷抱,熟門熟路地去架上拿過了鞭子,雙手高舉,也跪在了趙高身旁。

趙高雖然惱火這胡姬的愚魯和不知分寸,卻也感動於對方確實對自己一片赤誠。

看到自己從小親自教導的胡亥麵色淒惶地跪倒,心下也更有些軟。

於是歎了口氣,扶起了兩人。

胡姬此時破涕為笑,眼見趙高回心轉意,也不顧臉上還沾著的眼淚塵土,對趙高作揖行禮不止。

趙高看著胡姬的作態,歎氣之餘,也知道了王上為何會寵愛一個連禮義廉恥都沒有的胡女了。

這等真誠天真的做派,在滿宮廷貴婦人中間顯得何其珍貴可愛?

趙高想到此處,手中輕輕捏了捏方才扶起胡亥時無意間接過的鞭子,心中有些古怪,問胡姬道:“王上,真的時常抽打你?”

胡姬聞言,眼中媚意如絲,連連點頭,“王上稍有不順心,就會讓胡姬脫了全身衣袍跪在地上,狠狠抽打,王上開心之時,也是如此。”

見趙高握著鞭子沉吟不語,胡姬趕忙將周圍宮女趕出殿外,然後緊緊關上了門,胡亥自然也被趕到了門外。

宮女遠遠跑開,胡亥卻站在殿外不遠處,聽著殿內母親痛苦中帶著愉悅的呻吟,胡亥笑容天真,眼中滿是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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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正在宮女內侍們的簇擁下,前往華陽宮向母親問安。

與趙國交戰在即,身為楚國王女的母親,此時恐怕是整個大昭最為金貴的人了。

王上甚至親自下令,命他這個兒子每日必須早晚請安,讓母親保持愉快。

他難道不知道回家超過三天就會被嫌棄嗎?

在心中如此吐槽,扶蘇麵上卻不敢顯露絲毫,而是帶上迫不及待的笑意,連連催促帶路的宮女再快些。

進到華陽宮內,隻見母親華陽夫人正在用膳。

華陽夫人不喜奢靡,用度一貫簡單,早膳不過是一碗熬煮得清香淡雅的米粥,和幾樣醃菜。

大昭國都內地熱豐富,溫泉很多,早有人試過借著溫泉的暖氣種植蔬菜,頗有成效。

雖然產量極少,但以華陽夫人的身份想吃些新鮮蔬菜自然不難。

“兒扶蘇,拜見母上,恭請母親安康。”扶蘇剛過宮門,立刻就是大禮參拜。

華陽夫人見著兒子,心下歡喜,趕忙讓兒子起身:“快起來。”

扶蘇答應一聲,依言起身,又上前幾步,聞了幾下母親手中的米粥,在華陽夫人嗔怪的眼神下嘻嘻一笑:“趕得急,沒來得及用些飯食,餓了。”

華陽夫人聞言心疼不已,拉著兒子坐下,嘴上念叨不停:

“王上也真是,哪兒有這麽使喚人的。連夜讓人勞累,還不讓人好好吃飯。”

伺候在旁的宮女不用吩咐,此時已經又盛了一碗粥備上了筷子,華陽夫人又將幾碟幹菜往扶蘇麵前推了推,“他不讓吃,你就來母親這邊,母親讓你吃。”

扶蘇確實餓得狠了,先是大口吞了一口米粥,隻覺得心中胃裏俱是一暖,正要就點菜,卻聽母親語氣中對父王似乎有些埋怨,趕忙放下筷子:

“母親別這麽說,父王憂心戰事,做兒子的自然要盡心為他分憂。何況,莫說是我,王老將軍不是也一晚沒睡嗎,他老人家那麽大年紀了都精神矍鑠,我沒事的。再者說,父王心中軍國大事還操心不完,吃飯這等小事怎麽會放在心上,母親可不許埋怨父王。”

扶蘇說完又在心裏添了一句:不然受罪的不還是我。

華陽夫人欣慰又心疼,催促扶蘇先吃飯,佯怒道:“就知道為你父王開脫,倒是嫌起母親不識大體了。”

扶蘇哪不知道母親是在假意發怒,隻嘿嘿傻笑,吃著飯食,並不接話。

“誰敢說華陽夫人不識大體?須得重罰。”

此時宮門又被打開,一個偉岸如太陽一般的身影霎時間籠罩了整個宮殿。

連同華陽夫人在內,整個宮殿的男女聞言,都對這個身影大禮參拜,扶蘇自然也是躬身行禮。

來人自然就是未來的千古一帝,始皇帝嬴政。

嬴政先是拉著華陽夫人的手坐下,然後揮手免了眾人的禮,這才對侍立在一旁的扶蘇道:“可是你這狂悖小子說的?”

扶蘇趕忙口稱失言,又聽嬴政對笑逐顏開的華陽夫人道:“華陽說說,怎麽罰他才好?”

華陽夫人笑得開心,聞言歪頭思索一番,卻是露出了一絲難得的少女神態,嬴政都看得有些癡醉:“不如罰他明年代王上春狩吧,大冷天的,也是個苦差。”

嬴政哈哈大笑:“你這個做母親的,果然還是向著他。”又對扶蘇道:“你可願受罰?”

扶蘇聞言大喜,哪裏不知道母親在幫他鞏固繼承人之位,行禮道:“敢不領命?”

嬴政隨意的“嗯”了一聲,又拿過華陽夫人未吃完的米粥嚐了一口,看著華陽夫人羞得通紅的臉龐,放聲大笑:“華陽果真還是這麽容易嬌羞。”

華陽夫人讓宮女再盛一碗,聞言不依地輕輕捶打了一下嬴政,看得扶蘇眼皮直跳:“王上要吃自去要一碗便了,卻專愛作弄人。”

“華陽碗裏的,甜些。”

華陽夫人又是嬌羞,又是歡喜,媚意天成。

扶蘇被父母的秀恩愛搞得手足無措,嬴政不發話他又不敢告辭,不知如何脫身。

嬴政此時卻也嫌棄他礙眼,“你自去吧。”

華陽夫人也沒有留他的意思,扶蘇欲哭無淚,不是說好給吃飯呢?

我這才吃了兩口就要趕人了?太沒意思了吧。

嘴上卻老老實實:“唯。”

出了華陽宮,卻聽到一聲雷鳴,扶蘇抬頭看著晴空萬裏的難得天氣,疑惑不已。

卻聽到旁邊伴當不好意思道:“公子別看了,是信方才腹中饑餓,才……”

扶蘇聞言,與伴當對視一笑,“倒是忘了你陪了一夜也沒吃東西,正好一起,去樗裏偲家蹭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