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六章 在路上

在囚車吱呀呀的伴奏聲中,張靖悠悠轉醒。

睡夢中的一切美好煙消雲散,殘酷的事實再一次通過雙眼回到了腦海中。

自己依然身陷囹圄,囚車依然緩慢卻堅定地前行,夢中的赦免看來還遠未到來。

除了心理上的痛苦,一起回到張靖腦海中的,還有肉體上的折磨。

相比於腰背上的酸痛,蜷縮了一夜的雙腿更是讓他難以忍受。

想努力地伸一伸腿,然而卻隻能被不動如山的柵欄頑強阻止,這讓張靖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

許是被呻吟聲所擾,與張靖相對而坐,靠在另一端柵欄上休息的黃染也醒了過來。

看到黃染的雙目逐漸有了焦點,張靖輕聲笑道:“縣令大人也醒了?”

黃染點了點頭,還未答話,就聽到車旁一名騎士揮著鞭子狠狠拍打在囚車柵欄上,將兩人嚇了一跳,“不許說話!”

形勢比人強,看著閻忠手上的鞭子,張靖冷哼了一聲,卻到底住了口。

好漢不吃眼前虧,沒必要跟有鞭子的人嗆聲。

等到公子那邊勸了王上,自己再想法子懲治這拿著雞毛當令箭的閻忠,還有他那個隻知道株連無辜者的兄長閻樂。

閻忠見二人不再交頭接耳,滿意地點點頭,將手中的鞭子收了回來,又略顯緊張地用馬鞭輕拍著大腿。

原本閻忠是沒打算對兩人如此苛待的。

畢竟是兩位一縣長官,說不得人家入了京,上下打點一番便就出了獄,因此昨日裏對待兩人還算和氣。

然而從昨天下午開始,跟在押解隊伍後麵的民眾越來越多,閻忠的心理便越來越緊張了。

雖然身邊由縣尉曷調撥而來的縣卒有二三十人,並且都裝備精良,但麵對身後越來越多的“尾巴”,閻忠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何況真打起來,這些本就出身當地的縣卒能有幾分拚死的意誌,閻忠心裏真是一點底都沒有。

昨晚閻忠幾乎是一夜沒睡,黑眼圈重得如同煙熏妝。

不知是今日第幾次歎氣之後,閻忠看著囚車中被奪了冠,又兩日未修整,而顯得頭發淩亂不堪的兩人,稍動了惻隱之心。

命人送上飲水和洗漱用具,讓兩人隔著柵欄洗洗臉,收拾收拾頭發。

又是一口長歎,閻忠回頭看了看已經不下兩百人的尾隨人群,狠狠揪了一把胡子,疼得齜牙咧嘴。

早知道如此,無論兄長怎麽說,自己都不會來了。

閻忠本就隻想做個安分守己的富家翁,若不是兄長威逼利誘太甚,他根本不想摻和兄長與他嶽父之間的算計。

說到兄長那個嶽父,閻忠就是一陣氣惱。

你說,咱們閻家雖然算不得豪門,好歹祖上也是做過官的,在鄉裏也算是有點口碑的書香門第。

可自從兄長娶了個閹人的女兒,這一門的聲望就算是敗光了。

一個閹人的女婿。

閻忠至今一想起仍是頭疼不已。

這算是個怎麽回事兒喲。

雖說趙高的確是王上麵前的當紅人物,可與這樣的人物扯上關係,像他們兄弟二人這般的小人物,那還不是輕而易舉就會被碾為齏粉麽?

別人收拾趙高不容易,收拾他們二人還不簡單嗎?

可兄長聽不進去這些。

軍功之路被斷,一門心思想著富貴險中求的兄長腦中,恐怕隻有借著趙高的名頭往上爬,這麽一條路。

閻樂左手有殘疾,雖然不影響平時生活,但無法提拉重物的缺陷,導致他無法投軍。

在十六歲投軍被無情拒絕之後,閻樂就一直在尋找能夠施展抱負的機會。

然而在大昭,想要往上爬的道路就隻有一條——軍功,除此之外的任何道路都被商君在百年之前就堵死了。

“閻兄,是否派人將這些亂民驅趕一番,免得影響了押解重犯。”

縣尉曷突然上前,建議被兄長委派為押解隊長的閻忠下令驅趕一下身後跟著的民眾。

“狗賊!你賣友求榮倒也罷了,如今還敢做出擾民獸行嗎!這路又不是你家開的,旁人走在上麵還須你批準不成!”

閻忠還在猶豫間,就聽方才忍住了說話的張靖,一聽曷縣尉竟敢派兵驅趕民眾,立刻就是怒火中燒。

什麽驅趕,還不是曷想要在他的新主子麵前好好表現一番,指不定還想要多抓幾個人頭充當他的“軍功”。

“閉嘴!”閻忠轉頭又是一鞭子抽向囚車,正好打在抓著柵欄的張靖手背。

張靖絲毫不顧手上的傷口,眼中憤恨凝如實質,惡狼般狠狠盯著同樣以惡毒視線看過來的曷。

這是一種閻忠隻在被逼到絕境時的孤狼眼中才見識過的神情。

雖然因為膽量的原因,他算不上是優秀的獵手,閻忠也曾為了保護家畜而與餓了一冬天的孤狼對峙過。

這些狼往往是被年輕的公狼逐出狼群的前任首領,雖然身體或許不再年輕,然後依然鋒利的牙齒,狡詐豐富的經驗,以及最重要的,身陷死地的絕望,讓這些狼成為獵人們最不願意對付的敵人。

而眼前的張靖,在閻忠眼中就是這樣一個令人心悸的存在。

但很顯然,曷並沒有將已經關在囚車中的前同僚當作值得警惕的敵手,或者即便與閻忠一般有所心悸,他也並沒有表現出來。

“死到臨頭,卻還敢在此狺狺狂吠嗎!”

“夠了!都給我住嘴!”閻忠也不知自己哪裏來的勇氣,同時訓斥這兩個在他看來都令人警惕的危險人物。

“這些人都是我大昭子民,並未作出違法舉動之前,任何人不得隨意騷擾!聽清楚了!任何人!不得騷擾!”

閻忠先是強忍著對方讓他感到畏懼的視線,對自從出了武功縣衙之後就越發顯得暴躁的曷下達命令。

曷冷笑著瞪視著這個竟敢以如此口吻對自己下命令的閻樂之弟,就在閻忠以為他要拔劍殺人的時候,曷卻突然轉過了頭去。

雖然沒有正麵回答,但曷顯然是做出了一定的讓步。

這讓閻忠心下稍安。

“彩!”張靖顯然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反正早已撕破臉皮,張靖才不管如此會否繼續激怒被閻樂趁機趕出武功縣的曷,喝彩的聲音中滿是幸災樂禍。

“還有你!”閻忠在訓斥完越發肆無忌憚的曷之後,又將訓斥的目標對準了張靖,“汝身為十惡重犯,本該身帶刑具,某隻是念在你也是為民請命,以及敬重黃縣令,才免了夾具。莫要讓某反悔!”

張靖以一種閻忠沒有料到的眼神看了他半晌。

那是一種與曷的暴虐眼神完全不同的,似乎是頗有欣賞意味的眼神。

然後竟是在局促的囚車上彎腰向閻忠行了一禮,“唯。”

也不知是不是囚車太過矮小,張靖遲遲沒有直起腰來。

“不……不須如此。”閻忠不太適應對方突然表現出來的敬重,仿佛有些狼狽地加了兩鞭在馬臀上,竟似是逃難似的走了。

“我行此禮,非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百姓。”

遠遠地,雖然沒有刻意去聽,張靖的聲音仍然穿透了人群清晰印入了閻忠的耳中。

閻忠沒有回頭,卻是將那條鞭子在空中搖晃了一下,似是在回應。

張靖嘿然一笑,重新靠著自己這一側的柵欄坐下,視線又對上了好奇看著自己的黃染。

“黃兄有話說?”

“何必呢?”

“黃兄,何意呢?”

“你何必要去惹他?”

張靖知道,黃染口中的那個“他”當是指在舉報兩人之後,為了在新主子麵前表現而越發肆無忌憚的曷。

“一條斷脊之犬罷了,哪裏會怕了他去!”張靖提高了聲音,似乎是怕對方聽不到。

“唉。”黃染搖頭苦笑,為張靖的剛烈,也為自己的識人不明。

本以為曾親筆為上造釜之案寫下那些辯護言辭的曷至少與自己一樣,是願意為了心中正義而舍棄一些東西的。

然而如今看來,當日的上奏請命,大約與如今的賣友求榮一樣,都不過是曷為了自己的仕途所做出的“另辟蹊徑”罷了。

“黃兄仍未可如此頹喪。”相比於黃染的喪氣,張靖卻顯得心無掛礙許多,“待到了鹹陽,自有貴人將你我救出囹圄。”

事到如今,張靖卻還相信那個大概隻是他人編織出的謊言嗎?

黃染奇怪地看了張靖一眼,然後在對方疑惑的表情中選擇了暫時不提。

“得想個辦法讓後麵跟隨的那些百姓停下來。”黃染將話題轉向了車隊後麵的百姓們。

與各國一樣,大昭對於人口的流動和聚集十分敏感,畢竟這些是直接影響國家安全的。

在商君變法之後,符傳的加入,更讓昭國成為了列國中,對於人口流動的監察最為嚴厲的國家。

任何人沒有傳而私自從一地轉到另一地,都將被視作流民,而受到官府的打擊。

“百姓們隻是感念黃縣令愛民之功,送上一程罷了,不必如此。”張靖回頭看了一眼已經拉長到看不到頭的隊伍,轉過頭來後卻仍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不等出了武功境內,大約都會散去的。”

“但願如此。”

黃染依然眉頭緊皺,看上去絲毫沒有張靖那般的信心。

然而還未等他再說出什麽,卻見張靖卻已經合上了雙眼。

黃染羨慕地看了對方一眼,雙目看向了天空。

不知在想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