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一章 三笑

比印象中小了很多。

這座壽春城。

幾年前還覺得宏偉的城牆,如今看在眼中卻顯得低矮而單薄。

受到連日的秋雨衝刷,牆體上斑駁處處,熊啟甚至覺得自己看到了有雜草在牆體中冒頭。

這樣的城牆,經受得住投石機幾輪衝擊?

熊啟強忍住歎氣和搖頭的衝動,繼續駕車前行,穿過了城門。

“直入王宮,不須停留。”熊啟挺立車上,對馭手,也是對隊伍直接下令。

“唯。”

“公子,這……”昭老在熊啟的視線中畏縮了一下,立刻改了口,“攝政恕罪。我等在望江樓上已經備好了宴席,隻等為攝政洗塵。您看,是否不必急於……”

“昭老糊塗了。”

熊啟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昭老的自說自話,“鄭太後還在車中,如何能不速速進宮呢?”

被斥責為糊塗,昭老麵上卻絲毫沒有動靜,隻是連連點頭,“是了是了,還是國事為重,國事為重。”

沒有理會昭老繼續唯唯諾諾如蒼蠅般的言語,熊啟的目光為壽春的街道,以及兩旁店鋪所吸引。

準確的說,是被街上來去匆匆的國人所吸引。

與鹹陽街頭一樣,壽春街頭的國人同樣行色匆忙。

然而不同於昭人顯然是有的放矢的繁忙往來,街上本就不多的人們臉上的惶然神色讓人知道他們不是在忙碌,而是在躲避。

受到戰爭的影響,原本繁華的街市看起來民生凋敝,還在堅持開門迎客的店鋪就隻剩下了零星的幾家。

就是這幾家開門的店鋪中,也隻有在偷懶的夥計,和無精打采一遍一遍撥弄著算盤珠的商人。

似乎多撥弄幾次,賬上就會多出一筆款項似的。

將視線收回,熊啟發現昭老竟然還在喋喋不休。

這老頭倒是有些毅力。

熊啟嘴角拉起,也不知是否是在笑,“壽春糧價如何?”

正在歌功頌德的昭老聞言稍顯怔愣,“攝政?”

以為對方是一時沒有聽清,熊啟重又問了一遍,“近日糧價如何?”

“這個……”昭老麵有難色,支吾不清。

熊啟覺得是昭老不想說,安慰道:“昭老但說無妨,往日種種,在我進城之後便一筆勾銷了。”

“攝政寬仁,是大楚之富,隻是……”有了熊啟的保證,昭老仍是支支吾吾,這讓熊啟有些厭煩。

難道本攝政的保證都不起作用了嗎?

看到熊啟明顯的不滿神色,昭老再不敢隱瞞,隻好硬著頭皮回答:“不敢隱瞞攝政,隻是……隻是老夫從未上街買糧,因此,因此……”

因此不是你不想回答,你是你根本就不知道!

好一個屍位素餐。

“若是沒有記錯,昭老應該是負責轉運周邊各縣糧食入京以供壽春使用的。可是職司有了變化?”

“那倒不是,老夫職司未曾有變……”昭老額頭見汗,在午後熱烈的陽光下反射出油膩的光芒,“隻是老夫隻負責運糧,對於糧食的價格,就不甚知曉了。”

熊啟良久怔愣無言。

一個運糧官,竟然不知道市井糧價。

若是在大昭,這樣的官恐怕早已被奪職,乃至於因玩忽職守而下獄了吧。

然而這位昭老已經在轉運使這一肥差上待了五年,若是沒有意外,他或許還會再在這個位置上坐五年,然後將其交給自己的後輩。

“回攝政,昨日一石粟,大約三千初行錢,麥、稷等穀物略貴一些,但貴得不多。”

粟,是發給官員的俸祿,因此一般而言會作為糧價的標準。

熊啟聞言看向了跟在輜車旁低頭前行的年輕官員,看他的服色,應該是平民,而非貴族。

這在看重血統遠重於江北列國的楚國而言,是極為罕見的。

一個年輕的平民,竟然能夠混跡於幾乎隻有貴族才能出現的官場上,甚至能夠出現在迎送隊伍中。

年輕人話音剛落,就遭到了昭老的怒叱,“犬彘一般的東西,也敢在攝政麵前嚼舌!”

在這些老貴族們的眼裏,血統汙濁的平民的確豬狗一般,這樣的說法在他們心中幾乎算不得是侮辱了平民。

去昭國之前,熊啟或許也會與昭老一般,對年輕人的插嘴極為不滿,即便他回答了熊啟的問題。

平民到底還是平民,怎麽能貿然插嘴貴族之間的言語?

年輕人麵上的憤然一閃而過,咬牙再不言語。

“你叫什麽名字?”出乎預料的是,熊啟並未憤怒,竟是出言問起了年輕人的名字。

“攝政?”昭老麵色有些窘迫。

抬手止住了昭老的言語,熊啟又對著年輕人問了一遍,“名字?”

為什麽他總是得重複自己的問題?

年輕人這才反應了過來,趕忙回答道:“回攝政,在下王澄。”

“現居何職?”

“添為城門郎。”

熊啟點了點頭,心道難怪。

想來是因為王澄為王宮的城門郎,負責要跟隨自己入宮,才得以混跡在迎接隊伍之中。

“運轉使不知道的事情,小小的城門郎卻知道。”熊啟語氣淡漠,隻陳述了一個事實而並未點評,卻也足夠讓昭老的神色更顯惶急。

“近些日子運轉糧食政務繁忙,老夫太過專注於本職工作不敢分心,故而才……”

“昭老住口吧。”

熊啟原本忍住了沒有訓斥出口,想著給老者留一點顏麵。

但對方竟然還敢以這樣無聊的借口為自己辯解,讓熊啟再也忍不住了。

聽對方的口氣,昭老竟是想指責城門郎不專注於自己的本職工作,這一招是熊啟沒有想到的。

看王澄的臉色,卻似乎笑得認命。

熊啟胸口一堵,怒極反笑,“昭老可知道,運轉使的‘本職工作’是什麽?”

“運……運轉糧食……”

“說得好!說得真好!”

熊啟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了。

在所有人莫名其妙又微覺不妙的笑聲中,熊啟指著王澄道:“今日起,你便是這個運轉使了。”

昭老雙眼圓睜,不敢置信之餘四下亂瞄,想找到一位往日的盟友來為自己解圍。

然而一圈看下去,當著這位新上任的攝政之麵,無一人敢於開口。

此時開口,不是自己往槍口上撞嗎?

“隻有一點。”沒有理會昭老的恐慌,也沒有看向其餘眾人的臉色,熊啟隻是盯著麵露堅毅的王澄笑道:“七日之內,我要壽春糧價降到千錢之內,能做到嗎?”

沒料到王澄並未直接回答,反而反問道:“攝政敢殺人嗎?”

熊啟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回答王澄的,是熊啟從腰間拔出的長劍。

還有昭老猝然落地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