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九章 暗棋

老師過世以後,這是張良第一次認真下棋。

因為他終於遇到了一位足夠讓他認真起來的對手。

而且是張良執白先行(古代圍棋是白棋先手,現代才改為執黑先行)。

“屈氏即將舉族南下,族中必然千頭萬緒,屈子怎的有暇來與我下棋?”

昭楚和約既然已經簽訂,按照和約中的一款主要條例,作為國中三大主要姓氏的屈氏一族的南下,便已成定局。

張良看似漫不經心地在邊角上著了一步棋,另一手捧著溫酒喝了一口。

自在北燕苦寒地回來以後,張良就喜歡上了喝溫酒。

雖然此時的酒水溫過之後多有酸澀口感,但也不妨礙張良喜歡上這種感覺。

“族中事務自有父親處理,出不了亂子。”

不算已經嫁為人婦的屈氏婦人和已經年過七十的老者——這些人依例不再南遷之列,全國各地需要舉家搬遷的屈氏本族不下十萬戶。

這麽多人要搬家,哪裏可能出不了亂子。

事實上,就在和約曝光出來的當天,就早有不服的屈氏熱血少年闖到官府討要說法。

倒也不想想,官府能給個什麽說法?

有本事找楚王,或者更好的是,找昭王要說法去。

張良耳目眾多,當然知曉這些亂事,但是屈原不說,他也不揭破。

況且這在張良看來,的確都是“小事”而已。

甚至屈氏整族南遷,也當不得什麽大事。

而這其中所牽扯的些許波瀾,就更不值得如何關注了。

重要的,是接下來的胡亥入蜀,以及熊啟回楚。

於是張良並未回話,又懶洋洋落了一子,隻是在棋子落下之時,為白子所反射的陽光稍稍眯了下眼。

“對於楚王下《罪己詔》之事,屈子怎麽看?”

“將罪責歸於己身,王上有擔當。”屈原語氣平淡,似乎所談論的並非是他一手教導出來的弟子。

但從稱呼上的改變,張良看得出,屈原直到罪己詔發出之後,才真心認可了熊橫為楚王。

“隻是如此一來,楚王身後之名,可就更不好聽了。”

“後人閑談是非,與今何益?”屈原對所謂的身後之名毫無顧忌。“況且被逼遜位之君,本也好聽不到哪兒去。”

也對。

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張良點了點頭。

不同於著書立身,以求名傳千古的儒者,戰國時代的大多數士人對於身後之名,其實看得並沒有那麽重。

大爭之世,士人們的關注點都隻在今時今日,對於身後事,關注得並不太多。

而屈子本身更不是一個看重身後名之人,否則也不會做出那等弑君之舉。

“屈子倒是通透。”

屈原冷哼一聲,也不知是否針對張良。

落下狠戾一子後微微抬頭看著張良,“嬴啟通楚之事,是你泄露給熊啟的吧。”

此事易猜,張良也並未想要遮掩,猜出便猜出好了,於是輕描淡寫地點點頭,認可了屈原的說法。

“我以巴蜀之功誘之,嬴啟自然上鉤。”

其實自嬴啟秘密建造戰船之際,早已將視線投往巴蜀的張良便從上遊不時漂下的碎木屑中察覺出來了。

即便嬴啟之後再亡羊補牢,在張良麵前也已經晚了。

然而張良並未將其告知楚國方麵,反而將其作為自己埋伏下的一記先手。

列國伐楚,楚國敗局早顯,即便能在巴蜀扳回一城,頂多也隻是延緩片刻而已。

抵擋不住白起、王翦對於楚國本土的攻勢,巴地被破隻是時間問題。

更何況,他張良又非楚臣,沒有為楚國鞠躬盡瘁的義務。

論出身,張良是韓人,論職務,他拒絕了楚王賞賜,而在靳尚叛楚歸齊之後,他理論上又成了齊國的官員。

因此,張良非但沒有破壞嬴啟的造船大計,反而將計就計,將楚國在巴地的防禦全盤告知給了一心想要憑借巴蜀戰功重歸朝堂中樞的嬴啟。

張良能夠拿到巴地防禦圖並不難,作為楚王麵前最當紅的貴人——右徒靳尚的首席謀主,一地防禦的底細,他想要探明並沒有多少困難。

可能有人要問,既然楚國控製的巴地早晚會歸屬大昭所有,為何嬴啟甘願冒著通敵的風險與張良勾結?

問題就出在“早晚”二字上。

早一步,嬴啟可以通過巴蜀戰功重回中樞,晚一步,他就要繼續留在鳥不生蛋的蜀中郡蹉跎歲月。

早晚之差以至於此,嬴啟怎麽可能不心動?

屈原猜得透張良是如何做到讓即將——此時是已經——位居九卿的嬴啟肯為胡亥鋪路,卻猜不透張良此舉有何深意。

“胡亥不過邊緣人物,根本無力與扶蘇一爭,扶植他,除了能膈應一下大昭,還有何用處?”

“原來屈子也有看不透的時候。”張良嘿然一笑,並未回答。

屈原臉上的冷笑更甚,但張良不答,他也沒有逼問。

自與張良合謀弑君以來,屈原早已感受過張良所謂的“無理手”有多可怕。

在張良做先手的時候,無人能夠猜出他要做什麽。

隻有他的計謀浮出水麵,人們才能從蛛絲馬跡中推斷出張良的作用來。

一不小心,所有人都會淪落為張良的棋子。

甚至大多數人從頭到尾都不會知道,自己曾被張良作為棋子過。

因為隻要是人,就會有自己的欲望。

有欲望,就會被張良洞悉,進而被其利用。

屈原也不能例外。

張良不會告訴還在夢想著楚國長存,甚至還想憑借列國合縱共謀大昭的屈原,楚國,乃至天下各國重蹈大韓覆轍的命運早已定下了。

早在張良最後的逆天之舉——推動齊楚合盟被破之後,甚至更早,在安邑之戰後,天下歸昭已成定局。

屈原是張良見過最有遠見卓識和果決務實的人傑之一。

不過他心有執念,看不清,或者不願意看清天下歸昭的大勢。

張良也不準備刻意點出來。

做這份吃力不討好的事,從來不是張良的性格。

此時在蜀中為大昭的未來埋下一顆棋子,才是張良先手布局的要點所在。

而與蜀中一樣,作為未來暗棋的先手,張良還布置了其他幾手。

隻是先手無敵的張良還有一點沒有搞清楚,令他耿耿於懷。

讖緯中的那個“霸王”,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