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六章 惱人的蚊蟲

在武功縣暗流湧動之際,扶蘇一行終於到達了宛城。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牆上的鏤空圖案照射進驛館專門開辟出來,為使節一行所住院子時,扶蘇正好完成了早間的晨練。

宛城是蒙恬將軍的駐軍之地,之所以沒有應邀住進城主府,當然是為了避嫌。

以扶蘇之尊,若是貿然住進城主府,總會有鳩占鵲巢的嫌疑。

就算扶蘇本人當然沒有這個意思,蒙恬也沒有這個顧忌,在這個敏感時期,該做的姿態還是不能少的。

收劍入鞘,接過侍從遞過的汗巾擦了擦汗,扶蘇坐到了院中一處早早準備好的桌案前。

劇烈運動之後直接用飯並不合適,扶蘇隻先端起桌案上的酒水喝了一口稍稍補充水分,然後便拿起今日送到的邸報讀了起來。

“今日頭條”自然是王上對於武功縣亂民的震怒,以及後續的雷霆安排。

宣召特使閻樂的名字令扶蘇的目光稍頓了頓外,其餘內容都是已經提前得知了的。

邸報畢竟有著時效性,在特別事務上還是比專有情報網慢了幾分。

其優點更多的還是在於廣泛性,不會讓人錯失什麽看似不太重要,其實隱含危機的事務。

比如眼前正好讀到的這一條。

伐楚之戰暫時告一段落之後,在蜀中郡做了一年左右郡守的嬴啟近日已經回到了鹹陽。

嬴啟在秘密營造艦船征伐巴蜀,牽扯楚軍水師方麵有大功,重回中樞之事可謂水到渠成,並未引起太大的關注。

而早前已經做過廷尉的嬴啟,如今正是年富力強,立刻想要三公之位或許稍為力有不逮,但一個九卿的位子如何都不能算是過分。

嬴啟本人是宗室子弟,而且看王上對他重用,日後未必沒有可能做到一人之下。

雖然一位九卿的新上位,自然是足以引起朝野波瀾的大事,但在扶蘇如今的高度,這也未必值得投入多少關注。

真正引起扶蘇警惕的,是嬴啟在入朝當日麵君時所做的奏對。

除了例行的“工作報告”外,王上還問了嬴啟對於繼任人選的想法。

這其實也是很符合如今的潮流的。

作為一地父母,郡守是不折不扣的開疆大吏,王上詢問他對繼任者的看法,一方麵是借重前任郡守的看法以任命合適的人選——畢竟距離太遠,王上不可能全知全能,郡守對於當地自然是更為熟悉,也更容易挑選合適人選。

另一方麵,也是讓升到中樞的嬴啟名正言順地為自己在地方上培植勢力。

畢竟位居中樞,可不是一葉浮萍就能做得長久的。

雖然最後王上未必會完全按照述職的嬴啟的建議,但隻要嬴啟提起了某人的名字,即便他不能接任郡守之位,也必然會受到補償。

這就給了嬴啟在一定程度上利用這點來為自己組建勢力的機會。

按照一般的慣例,嬴啟應當會提名他在蜀中郡最為得力的副手,同樣在巴蜀戰役中做出卓越貢獻的趙佗。

即便因為趙佗的履曆不夠資格,有了嬴啟和王上的關注,無論未來蜀中郡守的接任者是誰,都無疑會保持對趙佗的尊重。

趙佗的地位不受衝擊,就意味著嬴啟在蜀中的根基不壞。

這本是雙贏,乃至於三贏的局麵——王上在這項交易中也可以確定可用之人。

然而,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是,嬴啟在奏對中並沒有點名趙佗。

他甚至沒有點名任何一個班底。

看到邸報上被嬴啟所提及的那個名字,扶蘇將雙眼眯成了一個危險的縫隙。

嬴啟此舉,意欲何為?

將印有那個讓扶蘇眼睛發酸的名字的邸報翻麵朝下,扶蘇右手食指有節奏地敲擊在其上,心中湧現出一個又一個反製措施。

然而這些措施都有一個致命的缺點。

那就是平衡問題。

嬴啟畢竟是一位封疆大吏,接下來又勢必會位列九卿,針對如此一位重臣,勢必會引起權力的失衡。

而在這個變法發起的重要階段,扶蘇承擔不起任何一點朝堂上不可控的失衡。

然而相比於嬴啟的突然發難,扶蘇更想不通的是,在這個人人都巴不得能夠攀上自己的關係的時候,為何嬴啟會選擇背道而馳?

要有多大的利益驅使,才能讓九卿重臣承擔一國太子的怒火,甚至轉投他處?

扶蘇停下了指尖的敲擊,又將邸報翻轉了回來。

上麵所寫的“胡亥”的名字仍在那裏。

扶蘇蹙著眉頭沉思,為何總是在自己覺得已經徹底將其打落塵埃之際,這人卻都會像打不死的小強一樣死灰複燃?

第一次使楚之際,自己就曾將其作為和談的砝碼之一,遣送到了楚國,希望他一輩子爛在南國。

然而他不但很快就得以歸國,還攀上了一心要攪亂大昭政局的昌平君的大船。

而在伐魏之戰後,扶蘇本以為太子之位已經是囊中之物時,胡亥卻不聲不響給自己搞了個封侯。

若不是扶蘇緊急回朝從中作梗,如今的胡亥甚至已經做成了列侯,而不知是一個沒有封地根基的倫侯。

如今太子之位即將落袋,胡亥卻受嬴啟舉薦為蜀中郡守?

沒有意外的話,這個蜀中郡守之位十有八九就會是胡亥的了。

這家夥現在真是越來越像個在每日晚上睡覺前都會縈繞在耳邊的蚊蟲了。

就沒有什麽辦法能把這個雖然如今還並不致命,但卻嗡嗡煩人的蚊蟲徹底碾死嗎?

很遺憾,還真沒有。

除非胡亥做出謀反、謀逆之舉,即便扶蘇以一國太子之尊也無能為力。

有昭律在前,理論上太子甚至不能隨意處死一個平民,更何況同為王子的胡亥。

刺殺這種手段更是不到最後關頭切不能使用。

並非扶蘇心軟或者懦弱,在經曆過多次你死我活的戰事與政爭之後,再軟的心腸也早該硬了。

他甚至曾短暫想過刺殺始皇,一個區區胡亥而已,能有什麽不敢的。

而是始皇還在位,刺殺胡亥根本得不償失。

“公子,該用早膳了。”

梅子酒輕聲喚醒沉思中的扶蘇,將飯食仔細擺放上桌。

扶蘇點點頭,將邸報暫且放在一旁。

此事可以先放一放,目前最重要的還是新法,還是武功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