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最信之人

夏日午後。

窗外,知了仿佛每一口氣都是最後一次呼吸那樣狂吼。

無力的風扇在桌上搖頭晃腦,拚盡全力吹著熱風,除了帶來更多的煩躁,別無用處。

敲門聲驟然響起,扶蘇悚然一驚,卻沒來得及將正在寫寫畫畫的草稿本藏起來。

“扶蘇,我們已經聊過這件事了。”

“是的,媽媽,可是……”

“可是你為什麽還要在高考前三天把時間還浪費在這種業餘愛好上呢?”

“上什麽大學真的這麽重要嗎?”

“遠比你想象的重要。”

馬車突然跳了一下,將扶蘇從酷熱的夏日午後帶回了清冷的鹹陽街頭。

事實證明,並不重要,媽媽。

“公子恕罪。”

馭手緊張與歉意地告罪,扶蘇愣了數秒才完全回過神來,“無妨,再快些。”

五年了,扶蘇仍然會時不時地“回想”起一些毫無意義的片段。至今,他也無法完全理解,究竟是他夢到了那個世界,還是從那個世界夢到了自己。

馭手領命稱是,清脆的馬鞭聲響起,馭手狠狠地抽打在兩匹駿馬身上,駿馬吃痛的嘶鳴聲中,車架的速度更上一層。車輪飛快碾過石板路的隆隆聲響,將鹹陽清冷的夜晚震得支離破碎。

宮門前並無其他車馬座駕,若非是自己到得太快,就是此次夜間入宮,王上隻宣了自己一人。

不是什麽好現象。扶蘇眉頭一皺又鬆開,無論如何自己現在都沒有什麽反抗餘地。

時隔多年,扶蘇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會對入宮麵見始皇帝有所畏懼。

生長在後世,從小聽聞人人平等的人,可能永遠體會不到,站在一個能夠合情合理合法得輕易取走自己性命之人的麵前,會是什麽心情。

那是一種深入靈魂的恐懼,夾雜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崇拜。

扶蘇原以為這種心情已經隨著時間流逝漸漸消失。然而今日邪念方起,就立刻被始皇帝傳喚,仿佛自己的惡意竟不知以各種方式被始皇得知。

明知不可能,但那種戰栗感仍然悉數回到了扶蘇心上,攪得扶蘇心思一塌糊塗,直到入宮心弦依然緊繃。

“父王此次突然宣我入宮,是為何事?”扶蘇裝作不經意地問傳召的宮人。

“奴不敢多嘴。”小太監麵色惶恐,猶豫著抬頭說了一句話,就急惶惶又低下頭去,不敢與扶蘇視線相交。

扶蘇心中疑惑更重。

一隊巡邏甲士突然從麵前走過,為防止衝撞守衛,小太監趕緊遠遠停步。

甲士中有人似乎認出了扶蘇,方才竊竊私語兩聲,就被領頭的低聲訓斥一番,全隊仍是毫無停留地繼續走過。

待甲士完全通過,小太監才又向扶蘇行禮,說了聲請,就繼續頭前帶路了,卻不是去章台宮的方向。

扶蘇心中更為疑惑,止步不前,“你這是要帶我去何處?”

小太監見扶蘇沒跟上來,也趕忙停了下來,卻沒有回答扶蘇的問題,“請……請公子莫要耽誤了,王上該等急了。”

“這個時辰,王上不是在章台宮,就是在華陽宮,這個方向不是去章台宮的方向,難道王上是在華陽宮?”

小太監見扶蘇沒有跟上來的意思,更加焦急,隻好回道:“是華陽宮。”

華陽宮剛都路過了。

難道是父王要殺我?扶蘇悄然摸上劍柄,額頭冷汗直冒,不對,王上殺我哪用得著深更半夜傳喚。

是宮裏有人要暗殺我。

扶蘇遭逢大事,心中卻迅速清明了下來,府裏路上都有甲士護衛,隻有在宮裏我才會放下警惕,的確是動手的好地方。要不是自己今日心中有鬼,一直心懷警惕,說不得還真著了道。

“你麵生得緊,是哪位貂璫手下的?”

扶蘇決定與對方虛以逶迤,拖延到下次甲士巡邏。

小太監更為緊張,嘴唇顫抖不已,緩緩向著扶蘇靠近了一步,想要說些什麽,扶蘇見狀反射性地向後跳了一步。

糟了!

扶蘇心中警鈴大作,知道這個動作暴露了自己識破了對方刺殺的計謀,無法拖延時間了。

果然,小太監見扶蘇此舉,驀然抬起頭,滿臉恐懼與惡毒之色,大喊一聲,就作勢要衝上前來。

扶蘇“嗆”的一聲,拔出佩劍,卻不知道該怎麽辦,這才想起自己這幾年一直在苦學昭法,根本沒想過學習劍技,他哪裏想得到堂堂長公子還要拔劍殺敵?

媽的,以後一定要好好學劍。

長劍頗沉,扶蘇舉了半天,手臂發酸,卻見對方遲遲沒有進攻上前,隻是握著匕首站在原地瑟瑟發抖,比自己還不堪。

這特麽也是個新手?

扶蘇有些懵,方才自己沒有大喊呼救,是覺得兩人離得這麽近,呼救也沒用,如今卻不知道該不該呼救,會不會突然刺激對方衝上來。

這算怎麽回事?

本來應該是一場狹路相逢的遭遇戰,因為這個慫包(扶蘇並不會承認這是兩個人的問題),這就成了拉鋸戰了?

僵持片刻,扶蘇感覺過了半個世紀,手臂酸得實在厲害。扶蘇不得已將劍尖垂到地上,稍微放鬆肌肉,同時緊緊盯著刺客。

“若現在扔掉匕首投降,本公子保你不死,如何?”

對方仍然渾身發抖,並不作聲。

“為何要行刺,本公子不記得有得罪過你吧?

“有人許諾過你錢財官位?但是你想想看,你行刺的是他媽大昭儲君,誰能保你的命?連你的九族也會被誅滅!”

提到九族似乎有些作用,刺客身體抖得更厲害,“他們說會把姐姐送出國的!”

他們?扶蘇心中先記下這件事,但現在不是審問的好時機,繼續循循善誘,“你覺得把你姐姐送出國方便,還是殺人滅口方便,嗯?

如果你殺了我,他們再無顧忌,肯定會殺了你們滅口!”

“不會的!姐姐不會有事的,你胡說!”

這貨已經瘋了四分之三,扶蘇給對方的精神狀況下了鑒定書。心知對方不肯接受最淺顯的事實,或許他一直在不聽地催眠自己,強迫自己相信姐姐還活著。

“ok,ok,姐姐沒事,姐姐不會死,姐姐有上帝保佑。”扶蘇覺得自己可能也神經不太正常了,還好對方現在精神狀態極度不穩定,沒有追問上帝是個什麽,隻不停重複說姐姐沒事。

扶蘇見對方稍微平靜一點,繼續問道:“他們讓你刺殺我?”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公子為什麽就不能好好跟我走呢?隻要到了地方,他們就把姐姐送走了啊!”

送去見上帝?

扶蘇沒想刺激對方,生生忍住吐槽,下一波巡邏眼看就要來了,隻要再堅持一會兒就行,在此之前可以趁機多問點東西出來?

“不如你告訴我要去哪兒?”

“公子別問了,跟我走好不好?”

公子?對方已經圖窮匕見,而且精神狀況如此糟糕,卻還一直口稱公子是為何?

扶蘇心中靈光一閃,大喝道:“跪下!”

刺客聞言反射性地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待到覺得不對勁,想要站起來,卻發覺胸口劇痛,痛叫一聲就倒在了地上。

靠,還真跟訓練有素的狗一樣。扶蘇狠狠拔出寶劍,上前一步踢開從刺客手中掉落的匕首,本想大喊求救,卻生生止住。

尊卑有序的觀念早已被牢牢灌輸在每一個子民腦中,這不是某個人突然凶性大發就能隨便衝破的枷鎖,更何況是奴性最為深重的太監。

扶蘇一向對所謂的尊卑嗤之以鼻,如今沒想到如今卻被這種觀念救了一命,隻覺得諷刺不已。

聽對方所言,前方不知何處還有人埋伏,那裏才是真正刺殺之地所在,這個小太監不過是見機不妙強行行事罷了,他的同夥應該還在等著自己自投羅網。

腳下的小太監還在不停呻吟,扶蘇擔心被人聽到,一腳將對方踹翻,割下一塊外袍堵住了對方的嘴。

擔心對方又暴起傷人,扶蘇狠下心,給對方手腳各自來了一劍,隻希望他別流血而死了,誰讓自己不會綁人呢。

這會兒才發現要學的東西也太多了!

暫時安全無虞,扶蘇想去尋一隊甲士幫助,但是剛邁出一步就停了下來,如何能保證甲士之中無人被收買呢?事到如今扶蘇隻覺得陰影處全都是敵人,誰知道會不會正好遇到刺客同黨?

若不想打草驚蛇,就不能弄得滿城風雨,但要確保安全,就必須要盡可能的讓更多人保護自己。

這種兩難境地下,隻能向自己最信任的人求救才能解決。

目下宮中有誰可以信任?

母親!若說能夠毫無保留信任的人,當下隻有母親了!

華陽宮離得並不遠,前去求救用不了多久,但這個人就放在這裏肯定會被發現,到時肯定會引起轟動。

眼看巡邏甲士就要來到,扶蘇再不遲疑,咬咬牙將已經呼吸輕微的小太監拖到樹叢中,又撿起那把匕首,這才一身大汗地向華陽宮跑去。

一路上安靜得人心慌,為何方才沒察覺,這一路的安保這麽鬆懈?

扶蘇剛衣衫不整地出現在華陽宮門口,認出他的一個宮女就驚呼一聲,“公子!”

扶蘇趕緊示意對方安靜,輕聲問道:“母親呢?”

“夫人正與魏八子閑談。”宮女見公子麵色惶急,知道出了大事,不敢耽擱,快速回道,“我這就帶公子進去。”

“慢著!”扶蘇叫住了對方,如今他不得不多一個心眼,為何這麽巧,二公子的母親偏偏這個時候來找母親“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