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四章 水能覆舟

輕手輕腳地從床上爬起,看著床上睡姿奇差無比的魏無月,扶蘇隻能淺笑搖頭。

今天是定好的赴楚和談之日,無月昨晚纏了自己半晚,心心念念要在今日早起送行,結果到了時候,卻怎麽都起不來床了。

扶蘇輕輕在魏無月的額上點了一口,聽著對方嘴中語意不清的呢喃聲,笑著離開了床榻。

剛出門口,就見到了自己的另一位妻子。

趙靈兒婷婷立於晨光之下,此時並未看向推門而出的扶蘇,而是微微仰著頭,似是在尋找清晨鳥鳴來處。

聽到門扇的動靜,趙靈兒靈活地半轉過身,看清扶蘇略顯驚訝的麵容之後,綻放給了他一個久違的微笑。

與這微笑一般溫暖的清晨微風吹動了發絲,趙靈兒稍顯嫵媚地隨意將有些淩亂的鬢角捋到耳後,“我送送良人。”

即便心中有些許陰霾,也為這不經意間的美衝淡了,扶蘇唇角也不由自主地輕輕揚起,“好。”

不同於貪睡的無月,勤練武藝的趙靈兒是早起慣了的。

在生下嬴澍之後,趙靈兒甚至沒等月子過去就已經恢複了晨練的習慣。

因而已身為人母的趙靈兒,體態卻依然如二八少女一般輕盈,身材雖有豐腴,卻毫無累贅之感,隻為她的內媚再添一分誘惑。

感受到扶蘇略有灼熱的目光,趙靈兒臉頰微染紅霜,卻畢竟沒有因害羞而低下頭去,略施粉黛而更顯妖嬈的清麗麵容反而大膽揚起,“良人在想什麽?”

想著會被404的事。

扶蘇笑而不答,隻輕抬著眼前佳人的下巴,將雙唇印了上去。

良久微分,卻見趙靈兒雙目緩緩睜開,兩頰上的紅色卻淡了下去,將顯然是精心設計的妝容展露得淋漓盡致。

有的人天生不適合化妝,比如魏無月。

再精致輕微的妝容,也隻能遮蔽她原本的天生麗質,反而會破壞那份難得的純真幹淨。

也有的人天生就適合化妝。

就比如眼前的趙靈兒。

原本趙靈兒美則美矣,卻英氣太重,總讓人忽略了她的秀美。

而如今在這幅看起來就是量身定做的妝容映襯下,原本的英氣被藏在了角落,隻將她身為女子的媚意體現得淋漓盡致。

這便是足以令君王不早朝的妖媚了吧。

若非行程不可改,扶蘇真想回去睡個不閉眼的回籠覺。

“良人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趙靈兒笑容妍妍,將扶蘇輕捧著她的右手撥開,握在手中。

“好大的膽子,竟敢調笑起本公子來了,當罰。當重罰。”扶蘇誇張地提高了聲調,將趙靈兒順勢抱起,在她的清脆笑聲中原地轉了兩圈才放下。

“公子要怎麽罰妾呢?”才被扶蘇輕輕放下,趙靈兒並未鬆開抱著對方腰肢的手臂,表情泫然欲泣,裝得楚楚可憐。

將趙靈兒的腦袋靠在胸口,扶蘇笑道:“罰你每日裏思我一千遍,念我一千遍,想我一千遍。你可認罰?”

聽著扶蘇有力的心跳聲,趙靈兒從未如此安心,“靈兒認罰。”

此生都認罰了。

便是再多纏綿悱惻,也有終了之時。

從未想過,這段路竟會這麽短。

“我這便走了,你回去吧。”

“良人珍重。”

當著門口眾多外人的麵,趙靈兒畢竟不敢太過放肆,況且她本也不是扭捏的性子,說完這麽一句道別,轉身便回到了門內再不見蹤影。

倩影轉眼不見,扶蘇心中第一次,在還未離開之時便有了思家之意。

轉過身,卻見蒙毅與王離兩人並肩歪頭看著自己,嘴中一邊嘖嘖有聲,一邊搖頭晃腦,端的一幅看戲姿態。

張蒼雖並未敢與兩個公子發小一般肆無忌憚,卻也是一臉過來人的理解笑容。

“公子快些出發吧。”相比而言,高進就正常了許多,遞上馬鞭請扶蘇上馬,“也好早些回來。”

瞧著高進擠眉弄眼的樣子,扶蘇沒好氣地奪過了他手中的馬鞭。

你這濃眉大眼的,怎麽也叛變了革命?

最後再看了一眼長公子府,扶蘇輕踢馬腹,“出發!”

今次出使之後,這聚少離多的局麵就會改變了,日後扶蘇工作的重心便會從沙場轉向了朝堂。

在為大昭和這天下的未來奔波數載,自己總算能夠停下來享受一下天倫之樂了?

不過眼前至少還有一關要過。

扶蘇將還未泛起的思家之情暫時放下,現在還遠不是能夠休息的時候。

若不想手中握著的一切在不久的未來被那個楚國蠻子都焚為灰燼,扶蘇要做的還有很多。

對了,項籍如今出生了嗎?

項燕已經照過麵了,推算年紀,項籍如今應該差不多有五六歲的樣子。

這次赴楚是不是找機會把那個未來的霸王宰了?

反正自己這邊就有著能做成這件事的好手。

將視線轉向身後的,自齊國歸來之後就更為沉默的薑崇在感受到公子的目光之後同樣抬起了目光。

嘴角扯出一個勉強可以稱作微笑的弧度,薑崇輕聲問道:“公子有吩咐?”

搖搖頭,扶蘇忍住了歎息,“我聽甘相說,先生在齊國得報了大仇?”

薑崇臉上絲毫沒有大仇得報之後的爽快表情,眼中原本的淩厲光芒反而被迷茫之色代替,“是的,這還要多謝甘相。”

點頭沉吟片刻,扶蘇輕聲道:“據聞先生是薑齊後裔?”

若在以往,薑崇肯定會仔細考慮扶蘇所問有何深意,是否會利用這一身份。

但如今唯一的念頭已經達成,薑崇絲毫沒有心思多想什麽,隻是機械般地回答,“是的。”

死氣沉沉。

扶蘇眉頭緊皺,他很了解薑崇如今的狀態。

在大仇得報之後,薑崇似乎失去了繼續前行的動力。

這與七年前他穿越而來之後,心境相差仿佛。

在得知那個世界的假人、朋友、事業、愛情都已與自己再無交集之後,扶蘇也曾有過如此的了無生趣。

若非是怕疼,或許扶蘇早已選擇了自行了斷。

那段日子,至今仍是充滿了扶蘇不願回憶的黑暗。

而要走出這片泥濘的黑暗,除了自己重新找到目標,他人的指導幾乎毫無意義。

“既是薑齊後裔,先生可曾想過複國?”

為田氏所代,薑氏後裔自然不會對此釋懷。

然而薑崇的回答卻讓扶蘇略有驚訝,“不曾有過。”

能讓這位胸中似乎包含天地的長公子驚訝,薑崇難得有了些笑意,“薑呂無德於民而為田陳代之,複之何益?”

薑齊是薑姓呂氏,始祖為呂尚(薑太公),故而稱薑呂,而田氏出自於陳國,故稱田陳。

《晏子春秋》中記載晏子預言田陳篡齊的原因時說:“公棄其民,而歸於田氏。”

意思是國君拋棄了他的臣民,而齊國將歸於田氏。

這是說君王無道,而為國民所拋棄,雖然太史公不讚同以下犯上,稱田氏“無大德,以公權私”,但也不得不承認其“有德於民,民愛之”。

這是水能覆舟之說最早的體現了吧。

得到了民眾的支持,田陳篡齊遠比三家分晉要水到渠成。

不同於晉國六卿之間二百餘年的互相吞並征伐,田氏代齊的過程中的波瀾要少了很多。

這從田氏在代齊之後甚至沒有更改國號中就可見一斑。

田和放齊康公於海上,自立為主,又在齊康公過世之後為周王室封為齊侯,順利接過了君主之位。

田氏代齊與三家分晉一樣,都被認為是禮崩樂壞的最後一步,曆來為史家所反感。

因為這標誌著周王室的徹底沒落,甚至完全失去了禮製的象征,同時標誌著原本還遮遮掩掩的春秋時代徹底進入到群雄爭霸格局的戰國時代。

然而按照薑崇的說法,薑氏丟失掉國家是因為君主失德,因而複國是毫無意義的。

身為薑氏後裔,薑崇的念頭倒是通達。

這比“寧與友邦,不與家奴”的某位老婦人確實高了許多。

這是很難得的。

君不見,武功人才均是上品的慕容複是如何心心念念了一輩子複國,硬將如花美眷便宜了段譽,機關算盡,最後眾叛親離,也將自己逼瘋了的。

即便薑氏的確失德,但自家東西被人搶了,還能心平氣和地評判自家長輩的得失。

扶蘇自問,自己是做不到的。

否則也不會想盡辦法也要延續大昭的國祚了。

若按著薑崇的想法,既然國君失德,那就應該失國,扶蘇做這些便沒有什麽益處了。

薑崇的身形在扶蘇的視野中突然高大了幾分。

同時,扶蘇也有些好奇,“薑氏之中,如先生這般念頭通達的,還有幾人?”

薑崇搖頭苦笑,“如我這般不思進取的,再沒有了。”

果然如此。

扶蘇心理稍有平衡,看來如自己這般心眼不大的,還是占了大多數。

又閑話了幾句,隊伍來到了鹹陽宮前。

早有一位頭戴鬥笠的豐腴婦人懷抱嬰孩,連一個仆從侍衛都沒有帶,孤身站在高大的宮門之前等候。

扶蘇當先下馬,領著身後眾人走到婦人麵前行禮如儀,“見過鄭夫人,恭請夫人上車。”

鄭袖懷抱孩童不方便行禮,隻點點頭,“勞煩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