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六章 楚國與楚人

楚王宮中的火燭亮如白晝。

但就連光線似乎也都繞過了熊橫麵前這個長發披散的男人。

再次見到一直被自己視為導師的屈子,熊橫幾乎認不出來眼前的人了。

一貫以謫仙人之姿示人的屈子臉上胡須密布,半掩在黑暗中的眼神壓抑,早已沒有熊橫印象中的那般仙風道骨。

對於對方能夠輕易通過王宮守衛來此,熊橫絲毫沒有詫異神色。

在楚國內部洶湧局勢之下,熊橫所能信任的宮衛大多都由屈氏子弟擔任。

作為屈氏實際掌控者的屈子本人,要想通過看似嚴密的守衛,自然並非如何匪夷所思。

隻是熊橫不明白的是,屈子為何到了今日才來見自己。

若屈原覺得熊橫不會信任他,那無論到了何時,他都不該來見。

若屈原覺得熊橫會信任他,那至少在一個月前,這次會麵就該發生才是。

但他更想問的,當然還是昭王在武關之盟中對天下所說的,是真是假。

雖然已經被無數消息側麵證實,但熊橫還是必須要從屈子這裏聽到當事人的說法,或者說辯解。

“請屈子就實以告,昭王政所言的弑君之事……真相究竟如何?”

屈原方才行過大禮,此時聽聞熊橫相問,直起身來後卻並未立刻回答,而是反問道:“王上以為呢?”

聽到屈子如此說,熊橫先是稍顯怔愣。

即便已經登基為王了不短的時日,他仍未能有身份已然大變的自覺。

而這“王上”二字從屈子嘴中說出,更是他連做夢都未曾想到過的。

說來可能很多人都不會相信,但早早就被立為太子的熊橫內心,的確是從未幻想過成為大王將是何光景的。

或許世間最沒有進取心的太子,就是自己了吧。

熊橫自嘲歸自嘲,卻沒有對屈原的反問有絲毫猶豫,“當然是昭王政故意抹黑,想以此為借口囚禁父王,更想借著父王來攻罷了。”

“既然王上都知道了,那就不必屈原再多解釋了。”屈原沒有承認弑君之事。

這是當然的,如果是要承認弑君之舉,他怎麽可能還會……還有必要在深夜麵君。

“果然如此。”熊橫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既然如此,隻要項將軍能夠攻破留城,我便可以用扶蘇為籌碼,來換父王回國。

“而當聯軍一破,各國聯盟必會星散,到時便更可趁機重起合縱,逼迫昭王議和。”

“不可。”

“什麽?”正說到興頭上的熊橫沒有料到屈原竟如此冷然打斷,有些疑惑,“屈子的意思是,哪裏不妥嗎?是昭王滅我之心太盛,不肯議和?”

熊橫笑了笑,以為是屈子這幾日消息閉塞,沒能看透如今的局勢,“此時滅亡大楚,對於昭國來說弊大於利,隻要聯軍被破,昭國沒有理由將戰事進行到底。”

屈原眼光冰冷,依然搖了搖頭,“昭人狼子野心,不可與其議和。”

“昭人確有虎狼之心,”熊橫同意了屈原的前半句說辭,但他並不認可後半句,“可是昭人同樣也懂得趨利避害。

“即便昭國實力確實遠強於山東任何一國,但對於昭國而言,要吞並我大楚顯然也稍顯不足。隻要利益一致,虎狼昭國也能議和。”

說到這裏,熊橫卻突然住了口,他突然明白了,為何屈子要在此時見自己了。

“是因為孤在早朝上所說的那些話,屈子才會來的。”熊橫的神情從熱情轉向了冷淡。

也不再自稱為“我”,而是換上了麵對一般臣子時所用的,用來顯示尊貴與疏遠的“孤”。

“王上的聰慧一如往昔。”

“隻可惜屈子卻被仇恨蒙蔽了。”

“卻不知王上為何卻忘了國仇家恨,竟要與仇敵媾和?難道死於戰事的數十萬楚國兒郎的性命,竟在王上心中無足輕重?”

“這話是該孤來問屈子才對!”熊槐長身而起,第一次對這位為自己傳道授業,如同師長一般的屈子以嚴厲的口吻發出質問,“屈子難道覺得楚人的血流得還不夠嗎?

“就在你我爭執的現在,不止是屈氏,景氏在宛城,項氏在留城,大楚處處都有好兒郎在流血犧牲。”

熊橫上前幾步,走近了屈子身前,“而他們如今本該能與家人相聚,而非徒然死於戰禍!”

說完了這些,再看到屈原不為所動的眼神,熊橫知道屈子一點都沒有為自己所打動。

突然歎了口氣,熊橫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力。

將軍想要立功,文臣想要流芳,君王想要爭霸,普天之下,難道就沒有一個人與自己一般,想要這天下百姓,再不受戰亂所苦嗎?

或許那個曾說過“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大昭賢公子能稍稍體會自己的心情一二?

“屈子曾教導過孤,舉凡王者行事,時刻要將國家、將百姓記在心中。這,孤記得很清楚。然而如此教導過孤的屈子,卻不知為何竟都忘了呢?”

“正是為了國家、為了百姓,王上才絕不可與暴昭媾和。”

屈原的語氣中竟不知為何多了幾分惋惜,“王上心性良善,本該是一位仁義君子,若在盛世之時,自然可為一代聖主,照耀萬民。”

說到此處,屈原的聲音卻突然轉冷,“隻可惜,如今正是群雄相爭的亂世,一味隻求自保而不思進取,到頭來隻能落得被人吞並而已。”

“若這不被吞並,要以數十萬,甚至百萬楚人性命來換,可是值得的?”

“當然值得!楚人之所以為楚人,就是要有如此氣魄!若連楚國都不存,楚人將何存焉?”

“若楚人死光了,楚國還將何存?”

屈原本還要再說,但在看到熊橫年輕卻堅定的麵容之後,卻突然歎了口氣,“看來無論如何,屈原都無法說服王上了。”

“此心同理。”熊橫快速作答,顯然對於無法說服屈原同樣感到無可奈何。

“既如此,屈原便不多擾了。還請王上保重。”

屈原從來都是拿得起放得下,如今已經得知了結果,便不再繼續傷神了。

“屈子何往?”

熊橫沒料到屈原竟然就這麽說走就走,趕忙出聲詢問。

然而,屈原卻絲毫沒有停下解釋的意思,很快便重新退回了黑暗中。

看著屈子身影的消失,熊橫久久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