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老臣有言

鹹陽大雪,已連著下了數日,今日總算見了晴。

鹹陽宮被蓋上了一層白色,往日令人望而生畏的巍峨宮殿也多了一分可愛。

貴人們賞雪為樂,更多有踏雪尋友,飲酒作樂的。

無憂無慮的孩童也歡樂不已,相約著拉幫結派,互丟雪球決戰疆場。

更多的平民百姓卻少有能縱情賞雪玩樂的,大雪傾覆,鹹陽城多有被壓塌了屋頂的民眾。

然而,他們臉上雖然沒有貴人或者孩童臉上的笑顏,倒也沒有遭了災後的惶然,隻是默默排起了隊,去往早已熟知的市中廣場。

在昭法未立之前,麵對如此天災,昭人也隻能如六國人一般,歎息一聲自己命數不好,然後想盡辦法在天災後活下去。

而如今,有昭法鐵律,他們不擔心自己的未來。

並未驚動宮中,鹹陽令嬴啟便大手一揮,批了足量的賑災物資,大開府庫,由吏員分批押送著去往廣場。

廣場之中已蓋起了帳篷,又用麻繩圈出了幾塊場所。黔首們正有序的拿著從入口領的牌子,找自己應該去往的圈子。

牌子綁著不同數量的細繩,一根的是木匠,兩根的是泥匠,三根的是如今最緊要的修屋匠,等等等等,昭人早已熟記於胸。

昭國賑災,從不直接發錢。商君法度,不賞無功之人。

沒人傻得去埋怨國法無情,老昭人麵上樸實,心裏都精著呢,以工代賑的法子遠比直接發錢好得多。

自家的房屋被免費修繕,不用自己費心不說,還能有活幹,有錢拿,有盼頭,這比啥都強。

王離眼見賑災秩序井然,並無亂局,便在竹簡上刻了一個善字,為鹹陽令此次賑災作為定了論。

這裏事了,他還要代王上去廷尉看看。

災後必有盜匪,古今皆然。

廷尉劫並未在辦案,小案子到不了他桌上,鹹陽令的賊曹就能處理,更大的案子還有各級僚屬處理,能到他這一層的盜賊,恐怕隻能是竊國了。

王離也不是來看劫辦案的,在出示了王上令牌後,他就被一路指引,徑直走進了廷尉署側房。不升堂辦案時,廷尉便是多在此處處理政務。

王離到了門外,謝過領路吏員,示意自己進去即可。眼見吏員回禮而去,王離推開門,向著這位出身低微,卻成為大昭官位最高人之一的廷尉行禮:“見過廷尉。”

廷尉先是還了一禮,然後請王離坐下,這才問道:“可是王上有問?”

王離入座後回道:“是。王上有問,聽聞韓國刑徒發往驪山之事後,新鄭可有異動?”

劫麵色如老農一般黝黑,皺紋不多卻十分深刻,聞言眼中精光閃過,沉聲問道:“韓王安為王上所囚,韓國士民百姓又怎敢有別樣心思?”

“故韓刑徒三萬人,多是王公貴戚與其眷屬,多有懷有重望之人,如今聽聞要離開故土西遷入昭,或許便會對國人有所煽動。加之聽聞新鄭所遭雪災更甚於鹹陽,更是雪上加霜。我國目前大軍盡出境外作戰,如若故韓遺民借機作亂,恐生禍患。”

“故韓新平,人心未定,如若有心人煽動,或許會有不妥,故而此前老夫已命人將最有可能煽動人心的幾個人提前秘密押送鹹陽,請轉告王上不必為此憂心。”

“廷尉未雨綢繆,確實穩妥。”王離真心讚賞。

“至於雪災,有災便賑就是,有何雪上加霜?”

“廷尉有所不知,賑災自然是要賑的,可是如何賑法,朝中可是吵得不可開交。”

“哦?”劫來了興趣,昭法行了百年,還有人為此吵卻是奇事了。

“丞相李斯堅稱,故韓既然已經並入大昭,自然要依昭法,以工代賑。”見劫點頭,王離繼續道:“可是禦史大夫王綰認為,故韓新定,人心未複,當緩緩圖之,暫行故韓賑災之法,以錢糧賑災。

如今朝上分為兩派,昭國出身的公卿多支持丞相,六國官員卻多支持禦史大夫,兩派爭執不休。因而王上想問問如今國中對故韓最為熟悉的廷尉是什麽見解。”

廷尉劫曾參與過滅韓之戰,當時就是他與內史騰聯手攻破的新鄭。如今王翦白起兩個滅韓的主副將都不在,內史騰已死,他自然就成了“韓國通”。因此王上才會拿這個根本與廷尉職責無關的問題問計於他。

劫緩緩撫須,明白了兩位重臣同僚的立場。李斯重法,自然不會同意為了照顧一群地方民眾的心思,拋棄昭法。而王綰老成謀國,不願在此時刺激故韓人本就敏感的神經。

更兼如今就如王離方才所說,大昭精兵盡出,戰敵於外,最快能回來的蒙恬軍恐怕也要等到明年開春,王綰自然更不願意此時讓故韓遺民感到慌亂。暫時以對方能接受的方式賑災以及統治,才是當下最穩妥的做法。

然而國法昭昭,昭人早已將昭法刻入了骨髓,如今卻見那些為自己征服的故韓民眾竟可不服國法,怎麽能不發怒?

在廷尉看來,王綰的法子當然是最穩妥的,他正要回話,卻將到了嘴邊的言辭咽了回去。

劫太了解李斯了,這個丞相有謀國大才不錯,但是此人最令劫佩服,或者說忌憚的,卻是他對王上心思的揣摩。

無論何事,李斯總會毫無差錯地站在與王上同樣的立場,從無例外。李斯不可能看不出在這個敏感時期激怒故韓人的危險,可他仍然義無反顧地提出,這是否意味著,王上也有此心?

劫想透了此節,心下哼笑,正要做出那個“正確”的回答,卻突然看到了桌案上扶蘇數年前贈予的一方所謂的“驚堂木”。據扶蘇所說,此物在審案之時拍下,聲如雷霆,可以嚇退邪祟,逼迫犯人認罪。

那時公子尚且年幼,並不知廷尉並不審案,於是這方驚堂木也一直未有用武之地。

隻因為公子所贈,才一直放在案上,更因為那上麵歪歪斜斜刻有公子親手所贈的四個字:一心為國。

這四字如同公子的殷切期望,如今,四字更是如同在劫心中重重拍下的驚堂木,將他驚醒。

公子年幼時喜儒厭法,對廷尉不假辭色,認為廷尉署是虐民之地。

然而五年前,公子突然上門拜訪,向他請教昭法,劫訝異之餘,更是喜不自勝,傾囊相授。

幸而公子聰慧天授,短短三年時光,便將商君以來的百年昭法學得融會貫通,直讓他感歎欣慰。

隨後公子便救下了大家韓非子,更被王上親命向這位法家高士學習。比起自己這個隻知其然的野路子,韓非大家自然是公子更適合的老師。

可是即便由衷為公子得名師教誨而高興,對韓非大家也十分尊崇。但麵對韓非子,他也是有一分驕傲的,公子的啟蒙老師,可不是你學貫古今的韓非,而是我一介草民出身的劫!

對一個賤民而言,想要學法,其中難度,從未擔憂過明日吃食的韓國公子怎麽可能領會?

自一介賤民而苦苦學法,從區區鄉中緝盜,到如今掌天下刑獄的廷尉,劫何曾為了保住一己官職而違心阿諛上官?如今上官變成了王上,他就要有違本心了?

劫先是輕輕一笑,然後就是放聲大笑,直把從未見過這位廷尉如此放肆大笑的吏員們惹得麵麵相覷,紛紛站在門口圍觀。

王離也不知廷尉這是為何,自己不過代王上問了一個問題而已,有什麽可笑的?

劫收了笑容,麵色恢複肅然,大袖一揮,圍觀的屬官們便趕緊四散。王離正要再問,就見劫扶著桌案緩緩起身。

劫早年腿上受過傷,起身不便,拒絕了王離的攙扶,劫隻靠著滿布老繭的手掌支撐,如同一架年久失修的戰車,關節僵硬,卻不可阻擋地起了身,“不必中書郎代傳了,老夫這就隨你入宮,說與王上。”

雖然不知老廷尉為何如此作態,且要隨自己入宮,王離卻也沒多想,笑道:“如此再好不過。”

劫拿過桌案上那方從未用過的驚堂木,細細撫過那歪歪扭扭的小篆,隨後將其放入了懷中。

王上,劫知道你想做什麽,無非是嫌韓安礙眼,更想借機強壓故韓人罷了,想是蜀中那次動亂給了王上靈感。可是王上啊,已平定十餘年的蜀中與如今的故韓,能一樣嗎?王上為何如此著急,大昭社稷,真如你所想的堅不可摧嗎?

王上要聽劫的見解,那劫便說給你聽好了。

不聽也不行。

當晚,廷尉劫在殿上舌戰李斯,直將這位以言辭犀利聞名海內的法家名士駁得啞口無言,隻因劫所引用的詞句,皆是出自李斯自己所著的典籍。

昭王嬴政不惜自貶身價,親自入場與其說辯駁,不如說安撫老臣,仍是被劫痛斥得麵紅耳赤不能言語。

整整兩個時辰,昭王以下,李斯為首的殿上群臣,無一人能駁倒這位從不以博學多言示人的老臣。

然而決心已下的昭王卻不是一位耿直老臣的慷慨激昂就能勸得回的。

方從楚王宮大勝出來,正在與張蒼東拉西扯聊著天的扶蘇突然胸口劇痛,不由緊緊按住胸口大呼出聲。

張蒼手足無措,就見梅子酒飛身而來,神色急切。

良久,隻見扶蘇止住痛呼換換抬頭,臉上滿是淚水,看得梅子酒心疼不已,“梅姨,我隻覺得心上缺了一塊。”

是夜,老臣劫於章台宮中撞柱而死,天下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