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四章 擦身而過

在經曆了人生大半歲月之後,廉頗終於在異國他鄉做到了一國武將的巔峰。

手捧上將軍印,廉頗不避不趨,當麵受了齊王一拜,“家國社稷,盡皆托付於上將軍了。”

隨著君太後退居幕後,齊王田建真正得以親政,其身上的人主之氣越發逼人,神態之間卻越發恭謹謙衝,令人耳目都為之一振。

等齊王起身之後,廉頗以同樣的禮節躬身還了一禮,“廉頗必當不負我王重托,為大齊開疆辟土,以彰王上威名。”

早已年過半百的老將廉頗捧著頗為沉重的上將軍印,卻絲毫未覺得累贅。

沙場鏖戰、廟堂沉浮,又有列國漂泊,今日終於得償又一夙願,廉頗心中的振奮足以賦予他扛鼎的力量,更何況隻是區區一方印鑒。

眼看廉頗激動如此,終於能夠得以在眾人努力下親政的齊王同樣激動興奮。

終於,在有了強兵和富國之後,齊國和他齊王田建,終於也有了能夠與各大強國一爭長短的名將了。

如今,他倒是想要聽聽看,趙勝與甘茂,還會不會欺辱齊國無人可用了。

隨著拜將台上兩位主角表演完畢,台下沉寂了許久的三軍將士由衷興奮,萬勝之吼不絕於耳。

後勝亂黨被大王雷霆手腕肅清,吏治在田雋主導,稷下先生們的努力下為之肅清,新軍也同樣在廉頗上將軍等人的齊力協作下一掃陰霾。

整個大齊就猶如台上的大王一般,正煥發著勃勃的生機。

是時候,向南邊的老鄰居討回先前的屈辱了。

不知是因為天氣濕熱還是被台下將士們的豪氣鼓舞,齊王建的臉色潮紅,興奮之色盡顯。

趁著王上在興頭上,廉頗又提起了之前被齊王拒絕的建議,“王上,如今軍心可用,盡在王上手中。”

看著田建滿意點頭,廉頗接著道:“如此看來,對於軍中的整肅,是否應當……適可而止?”

田建的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皺,心中的愉悅被廉頗不知進退的言語又衝散了大半。

這位新任上將軍是否因為覺得自己真的離了他不可,才會膽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語出忤逆之言?

廉頗卻沒有“適可而止”的意思,仿佛對齊王麵上的不滿之色毫無所覺,“軍中投向後勝之人本來就不多,連番打壓之下也都紛紛棄暗投明,如今若是再行動作,恐怕會令軍心不安。還請王上三思。”

這位上將軍,難道不知道除惡務盡的必要嗎?

若非是自己當機立斷,以雷霆萬鈞之勢殺死了後勝,這些投向了逆臣一黨的軍官恐怕非但不會“棄暗投明”,反而會成為刺向他的利刃吧。

念及此處,田建語帶譏諷,“軍心不安?恐怕是上將軍的口袋不安吧?”

廉頗大驚之下,忘了言語上的恭謹,字裏行間也帶上了幾分火氣,“王上有話不妨直說,何必遮遮掩掩?”

田建原本在脫口而出的譏諷之後,心中對於自己未經深思的言辭有所後悔,悔於不該如此當麵侮辱一位擎天大將。

然而歉意還未表露,廉頗針鋒相對的語氣便讓因為新近除去了後勝而正誌得意滿的少年君王失去了往日的沉穩。

好,你讓我直說,那便直說好了。

於是不顧身後田雋急切的拉扯,田建狠狠擺袖,將扯著他衣袖的田雋險些扯了個趔趄。

沒有去看略顯狼狽的田雋,田建年輕卻雄壯的身姿微微轉過,將陰影籠罩在比他稍低了半個腦袋的老將身上。

“這些日子以來,原本忠於後勝一方的軍中將官們,送到上將軍府上的金銀,怕是需要再建一座府邸才能收得下吧?倒也難怪,老將軍漂泊一生,也是要好好享受一些才對。”

廉頗近些日子以來,的確在老妻的慫恿下,有了新買一座府邸的意思。隻是不知何故,這本該隻有家中幾人知曉的事務竟然被田建一口道破。

齊王派人監視於我!

這個冰冷的念頭立刻占據了廉頗的身心。

在這個念頭之下,齊王後半句嘲諷他一直不得重用的言語,更顯得刺骨三分。

原來,所謂的“我之蒙驁”也好,拜將台上的家國相托也好,不過都隻是這位年輕主君的逢場作戲而已。

或許從頭至尾,這位年輕的齊王,就從來沒有真正將信任賦予過在危難之際,不惜冒著被當時如日中天的後勝一黨暗殺的危險為他整頓軍中的老將。

眼看廉頗的眼神從憤怒轉而冰冷,田建終於明白了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錯誤。

因為得不到趙王信任才投向齊國的廉頗,當然會因為齊王同樣的不信任而選擇離開。

隻是不等他開口,廉頗便將上將軍印竟又放回了身邊侍者捧著的錦盒之中,“無論王上信與不信,廉頗從未收受過任何賄賂。”

“王上自然是信的,上將軍不可莽撞啊!”田雋眼看著君臣就要當著天下人的麵鬧得不可收拾,直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若是廉頗真的竟然就在拜將台上將齊王剛剛授予的上將軍印又給還了回去,齊王,齊軍,乃至於整個齊國,恐怕都會成為戰國曆史上最大的笑話。

廉頗梗著脖子並不回話,隻定定看著田建同樣堅如磐石的臉龐。

台下,方才還如山呼海嘯一般的齊軍似乎也被台上的風波傳染,漸漸冷清了下來。

田雋更為急迫,見老將軍不答,便隻好又拉扯住了田建的衣袖,幸好這次田建並未將他甩開一旁,“王上……”

話未說完,但請求田建擺低姿態以暫時安撫老將軍,至少讓此事不要公開化的哀求之意仍是清晰傳給了齊王。

田建沒有想象過,以得拜上將軍為生平夙願的廉頗竟然真的會因為自己表露的些許不信任而做出此等決絕之行。

有了後勝弄權的前車之鑒,我稍稍對重臣做些監視,不過也是情理之中而已,為何老將軍就不肯體諒一二?

況且即便你收受禮品,田建不是也從未斥責過嗎?若非今日受了激,田建自問絕不會將此事說出。

當然,如此當麵侮辱,田建自問是有些許不對。

然而事已至此,再想要田建低頭認錯,那是萬萬不能的了。

廉頗等到自己心中最後的一點憤怒與希冀一同化為烏有,終於還是歎出了或許是他齊國生涯的最後一次歎息,“王上保重,廉頗告退了。”

老將轉身與等待了大半生的上將軍印擦身而過,並無半點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