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六章 入城

臨淄。

人流如織、摩肩擦踵的臨淄。

他在此生長、在此度過了最美好的時光,又在此痛失了此生摯愛。

在城門前佩劍長立良久,薑崇終於請按著公子所賜的名劍,跟在商隊後麵進入了這座在他心上刻了太多痕跡的巨城。

薑崇不知道的是,在他之前不久入城的,還有一位被齊王寄予了厚望的老將軍。

廉頗與楚國聯軍,奉王命北伐燕國,成功攻破燕都薊城,本該是大功一件,然而老將軍的麵上卻絲毫看不到笑容。

這與前來犒軍的齊王麵上的喜悅神色正好做了鮮明對比。

田建當然知道老將軍心中不滿在何處。

任誰在即將能盡全功的情況下被迫放棄,也會如廉頗一般心中憤懣。

最後一個前來受賞的將領從將台上退下之後,遠遠高出校場的將台之上便隻剩了齊王、廉頗,以及一直伴在齊王左右的田雋三人站著。

“未能讓老將軍得盡全功,田建愧對將軍啊。”田建笑容終於斂去,誠懇地對廉頗道歉。

老將軍臉上的不悅神色立刻被慚愧惶恐代替,“王上如此說,是折煞老臣了。”

田建伸手虛扶住就要躬身告罪的老將,“非是要以言語擠兌老將軍。你我君臣之間,容不得這些虛假言辭。”

“既然如此,老臣胸中有一言堵得難受,不得不問。”

田建收回雙手攏到身後,轉身看著台下各營將兵在各自將領指揮下的山呼王上,想來田建的賞賜讓他們很感到滿意,“將軍想問什麽?”

“撤兵,究竟是王上的主意,還是……”廉頗雖然直率,卻也不是魯莽之人,並沒有將那人的名字當著大王的麵吐出,他知道麵前的大王雖然看似對任何人都能以誠待之,但唯獨容忍不了這個人。

而且,廉頗很不願意相信張良告訴他的,他希望田建能夠親口否認。

“是孤。”廉頗的期待如同陽光下的泡沫碎開。

果然如此嗎。

即便是一位甚至以家國相托付的君王,竟也不能相信在前線為他百戰而生的將軍嗎?

“為何?”已經在宦海浮沉了半生,廉頗本該見好就收,但畢竟是付出過心底信任之人,終究還是忍不住沉聲問到了底。

一旁的田雋臉上已有明顯不安神色,若是老將軍與王上生了嫌隙,將會是一場災難。

早在召回前線軍士之前,田雋已經就此多次向王上諫言,但是局麵的再度惡化終於還是讓齊王做出了召回廉頗的選擇。

“楚王遇刺,武關之盟後已是列國伐楚的必然格局。”田建麵對廉頗已經近似逼問的態度,卻並未大發雷霆,對於這位老將軍,他的耐心足夠容忍對方的無禮。

“即便楚國撤軍,老臣也能……”

若你早早聽從張良的建議,以水軍渡海,截斷燕軍東撤的道路,哪裏還有此後的延綿戰事?

田建心中的怒意一閃而逝,甚至都沒有在麵上顯露分毫,這一年裏,他至少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

“但那已經毫無意義了。”田建打斷了廉頗的話,並在老將愕然的神色中為其詳細解釋,“燕國已經退出了中原之爭,遠赴朝鮮,將最肥沃的土地已經拱手讓出。

“那麽對我國來說,此戰的收獲已經足夠,並不需要在戰場上繼續進行冒險了。而且就算燕國要卷土重來,至少也要數年、甚至十數年時光才能成行,而那時,孤早已正式執政了。”

雖然對齊王口中的“毫無意義”並不認同,畢竟是王翦之後能夠作為主將領軍滅國的第二人,這樣名垂千古的業績絕不會是毫無意義的。

但廉頗站在齊王的角度思考的話,追殺燕國的殘餘力量,的確是一場所獲太小的豪賭。

對齊王來說,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親政,其他的事情都要排在這之後,而為了親政,他就必須要打敗後勝。

很難想象在沒有廉頗執掌軍隊的幫助下,田建該如何從權傾朝野的後勝手中獲得勝利。

而且,齊王已經在遠征西魏的戰場上輸了一次,那次失敗也讓他麵臨了幾乎是滅頂之災,如果在這個即將成年的關鍵時刻再輸一次,恐怕一切都將無可挽回。

那麽,真的不是如張良所言,齊王所做的一切,都隻是在利用自己,而非真心實意成全自己的功業?

疑慮,終於還是種下了。

但王上已經解釋了這麽多,廉頗知道自己仍是要見好就收,不能在這個問題上繼續死纏爛打,於是主動改變了話題,“老臣聽聞,王上已經接受了甘茂的建議?”

“列國伐楚,齊國絕不能置身事外,否則就會被徹底孤立在外。”田建點頭確認了廉頗所言,他看得很清楚,此時如果不能參與進去這場瓜分楚國的盛宴,下一個被瓜分的恐怕就是齊國自己了。

孤立政策的結果,韓國已經寫下了一個最好的例子。

這位國君雖然年少,但對時局的把控已經有了英主的風範,趙勝對他的誇讚絲毫沒有水分。

廉頗如此想著,臉上也終於有了笑意。在英主手下,無論如何也要比在庸主手下容易建功立業得多,“那該如何讓那廝轉變立場?”

“那廝”,指代的是誰,在場三人心中自然都有數。

“不可能的,那人必然會與王上唱反調,無論這與齊國是否有害。”田雋對於廉頗與田建之間氣氛的和緩而感到高興,然而說起後勝,他的語氣中自然就帶上了嘲諷和厭惡,“此事的關鍵,隻能是在太後身上。”

然而田建這幾日已經是天天往太後宮中跑,殷勤沒少獻,嬌也沒少撒,但打定主意要在兩位至親之間保持中立的太後竟是固執得令他毫無辦法。

於是商談良久,最終還是以田雋的無奈歎息做結尾。

三人一籌莫展之際,韓大貂璫卻邁著讓人毫無所察的細碎步子上到了台上。

直到韓大貂璫出聲說話,廉頗一驚之下按劍轉身,這才發現台上不知不覺多了一人,心中大為驚駭。

似乎是無意地掃了一眼如臨大敵的廉頗,大貂璫才以古井無波的聲音繼續向王上低聲匯報,“那人,方才已進了城。”

那人,是何人?

廉頗滿心疑竇,但心知此事並非是他能夠過問的。

終於來了。

田建嘴角掛上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扶蘇,就讓孤來看看,你信中所言之人,有何等本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