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一章 禍根

同是上巳節,燕國的少男少女們便沒有如昭國的同齡人們的這般遊樂心情。

並非全因燕地苦寒,易水中的冰棱都還未全部劃去,更是因為櫟陽公主與齊王的婚約一經確認,齊楚聯軍便出現在了督亢。

正如戰前各方所料,屢受重創的燕軍在麵對齊楚聯軍之時一觸即潰,戰事以一種令聯軍統帥廉頗都微感詫異的速度進展著。

除了在河間地略有抵抗之外,燕軍對聯軍的進攻無動於衷,幾乎是以放任的態勢任由聯軍推進到了易水河畔。

與軍隊中蔓延的樂觀不同,戎馬一生的老將廉頗在這幾日間越發憂心忡忡。

除了至今仍未冒過頭的燕軍主力之外,更讓廉頗放心不下的,當屬一直按兵未動的趙國動向。

作為平原君的好友,廉頗不相信趙勝看不出齊國在滅燕之後的下一步動作,瑤池會上趙勝與太子丹的短暫會麵也充分說明了趙國並不會眼睜睜看著齊國勢力再度膨脹。

之所以在**的情況下仍要步步為營,就是因為廉頗深知李牧用兵之能,因此絲毫不敢放鬆對於西邊的警惕。

然而此舉也令廉頗承擔了來自背後的巨大的政治壓力。

廉頗知道,若非齊王一力為自己擔下所有壓力,此刻恐怕自己早已被奪了兵權,齊國國內對他的非議,早在太子繼位之後就已經甚囂塵上了。

當年廉頗之所以逃趙歸齊,就是因為自藺相如病故之後他在朝中失了倚靠,被嫻妃郭開一黨排擠,才在趙勝等人的幫助安排下逃離邯鄲。

如今趙成繼位,嫻妃一黨被肅清,趙勝也重回中樞,趙國的政治形勢對廉頗而言極為有利,因此質疑他與趙國眉來眼去的聲音便時常會膈應廉頗一下。

此事自然當屬空穴來風,深知廉頗重要的趙勝李牧等人的確沒少通過各種渠道勸他歸國。

而若說廉頗絲毫沒有對回趙心動過,那便是在自欺欺人了,哪一個誌在建功立業的將軍不渴望有一個完全能夠信任自己,能夠讓自己盡情施展才華的後方?

然而就在廉頗有所意動之時,齊王建親自拜訪後的一番懇談,令廉頗在深為感動的情況下,斷然拒絕了趙勝的再三拉攏。

齊王隻問了廉頗一句:老將軍可否願做孤的蒙驁?

然後廉頗便明白了,自己一直渴望得到的信任與重視,已經被齊王雙手奉在了眼前。

彼以國士待我,我自當以國士報之。

齊國君相之間愈演愈烈的爭端,廉頗又非瞎子,如何能看不出來?

故而此次出軍,滅燕自是題中應有之意,更為重要的,卻是為齊王牢牢掌控住一支完全忠於王室,忠於大王的軍隊。

廉頗老於將兵,對於這樣的事自然並不陌生。短短十餘日間,借故打壓後勝一黨、提攜田氏族人、拉攏觀望之人,連番套路下來,廉頗自信已經完成了齊王暗中的托付。

而另外一項齊王並未明言,但多有暗示的囑托,廉頗也一直在暗中辦理。

那就是摸清楚軍的戰力底細,以及探明楚國可能的動向,以利相合的兩國誰也沒有把對方當成可以托付後背的盟友,背盟隻是時間問題而已,在此之前能多掌握一分情報,就多握有一分優勢。

然而楚軍主帥靳尚是個滑不留手的人物,他的軍師張良更令人完全捉摸不透,想從兩人身上探知動向太過困難。

而由於燕國的不抵抗策略,廉頗甚至也沒能好好觀察一下楚軍的真實戰力。

雖然在此處碰了壁,廉頗也並未如何放在心上,畢竟齊楚背盟仍是後事,如今最為緊要的是要盡快探明燕軍主力究竟到了何處。

如今在軍中對此有三種截然不同的說法。

第一種說法擁躉最多,也是最正常的一種情況,那就是燕軍收攏了全部主力回防薊城。

但正因為這是最正常的情況,卻也是廉頗認為最不可能的。

人人皆知,薊城,守是守不住的。就以燕國現下的軍心士氣,即便全軍回防,也不過是多守兩日而已。

秦開宿將,不會做如此蠢事。

第二種說法雖然支持人較少,但都是最有話語權的幾位,其中也包括廉頗自己。

他們認為燕國應當是將軍隊布置在了東麵,準備與趙國配合,夾擊齊楚聯軍,這是廉頗所能想到的,燕國反敗為勝的唯一方法。

而第三種說法幾乎不能稱之為說法,更類似於天方夜譚,而它的提出者和支持者攏共也隻有兩人,那就是軍師張良與他的支持者靳尚。

張良認為燕國已經完全放棄了守土,全軍北上進攻遼東,欲要以燕地的苦寒拖垮來自於南方溫暖地區的齊楚聯軍。

因此張良建議,齊楚兩國集中所有水軍突襲遼東,在燕軍之前攻占遼東主城襄平,然後與聯軍主力對燕軍施行東西合圍。

若非有楚國大將靳尚的鼎力支持,張良的說法根本就不會被提到軍議上討論。

而討論的結果,就是沒有結果,即便是因為靳尚的原因,眾將並未當麵發難,卻也沒人真的會將張良的建議放在心上。

而看樣子,張良對此似乎也早有預料,並未顯露任何情緒。

於是最終,軍議決定將一二種說法全部考慮進去,將聯軍一分為二,各自由廉頗與靳尚為統帥。

廉頗領軍繼續北上逼近薊城的同時緊密關注趙國動向,而靳尚則領軍向東攻占方城,為聯軍穩固東線防禦,防止燕軍遮蔽其後。

廉頗本身也並不相信燕國真的會如此決絕地放棄全部國土北上遼東,但這幾日來,他不時會想起當日軍議上張良的奇怪表現,越發覺得不安。

而提出此等說法的張良此時卻躲在生有炭火的溫暖車廂中,緊緊裹著裘衣昏昏欲睡,一點沒有為接下來戰事擔憂的意思。

同在車廂中,在寒冷的北地卻仍敞著胸膛豪邁飲酒的靳尚見狀打了個酒嗝,“既然明知不會被采納,子張為何還要提醒廉頗?”

張良依舊耷拉著眼皮,絲毫沒有要答的意思。

靳尚也並未因此發怒,隻又滿飲一爵侍女剛剛為他添上的酒,自到了燕地,張良就一直是這幅即將冬眠的樣子。

“留存燕國於遼東,給齊國後方稍稍加一點壓力使其不敢輕易背盟的意思,尚雖不才,卻還猜得出來。”

見張良仍然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靳尚繼續猜道,“那麽故作提點卻又並未堅持,應當是給齊王廉頗之間種下禍根了?”

張良慵懶點頭,吐出嗬欠之後終於是開了口,“要與白起王翦對陣,大楚非得廉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