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七章 太子與太子

“太傅安坐,太傅安坐。”田光一手用袖口掩住杯口,以免杯中美酒被鞠武腳步帶起的飛塵髒汙,一手指著一旁的胡床想讓他安靜下來。

眼見田光到了此時仍如此淡定,鞠武不由更加煩躁,“說要結盟匈奴的是先生,到了王庭卻說匈奴不可信的也是先生,這,這,唉……”

鞠武說了半天,見田光絲毫不為所動,隻能歎了口氣轉身繼續踱步,齊國在與楚昭分別結盟之後顯然已經得到了兩國的默許甚至幫助,即刻就會向燕國出兵。

在已經受過多次侵攻之後,就鞠武對燕軍戰力的了解,他們是不可能擋住齊國銳師的。

局勢危如累卵,鞠武又怎麽不憂心忡忡。

田光滿飲一杯,又拿起鞠武未動的那一杯自顧喝下,咂摸咂摸還未潤透的嘴唇不滿道,“匈奴人忒也小氣。”

匈奴人不會釀酒,少量從中原運來的酒都十分昂貴,肯每日提供給兩人各一杯酒水已經是提供給他們貴賓待遇了,但田光顯然不會以此為匈奴人的怠慢開脫。

匈奴人不築城安居,所謂王庭也是遊蕩在草原之上的一片帳篷而已,鞠武與田光目前所在的,就是匈奴安排他們所待的一處簡陋帳篷。

除了一座放置著燭台的矮桌,帳篷中唯一的家具就是供兩人歇息的胡床,連個能夠安坐的地方都沒有。

除非鞠武願意學著田光那樣,學匈奴人箕坐其上。但田光是長者,當著長者箕坐太過不雅,雖然田光或許並不會在乎。

“應當結盟匈奴,與不可信任匈奴,有衝突嗎?”田光故作疑惑地反問,顯然對鞠武的煩惱嗤之以鼻,“難道中原各國的會盟都是以互信為基礎?這倒是奇了。”

雖然此言違背儒家教導,鞠武久在朝堂倒也對此並未詫異,“話雖如此,但匈奴畢竟是化外之人……”

“那也是人。”田光喝光了匈奴人每日提供的酒,無所事事地側躺到自己的床上,隻以一手支撐著腦袋,愜意地舒了口氣。“隻要是人就會有欲望,所謂結盟不就是以利相合嗎?”

鞠武回憶了一下來到王庭之後的所見所聞,對田光的說法持有保留態度,“說是人也太過抬舉了……”

田光對鞠武近似於謾罵的言語隻是一笑了之,鞠武辱罵的是匈奴人,他才不會介意,天下大同的思想從來不會普照到蠻夷身上。

“或許他們確是野獸,但隻要能夠為我所用便可。利用獵犬狩獵,也未必需要獵犬通人言。”

鞠武不情不願地點點頭,況且目下大燕的安危懸於一線,還要依靠這些禽獸般的匈奴人。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就他們來到王庭後隻有過兩次短暫會麵的結果來看,匈奴人的首領頭曼,並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蠻夷。

帳門突然被人掀開,一位同樣有著漢民打扮的人從門外走了進來,抬頭對著田光和鞠武笑道:“兩位的麵色,看起來要比軻預料的好上不少,尤其是田先生。”

來人正是從鹹陽出逃後一直不知所蹤的荊軻,卻是為了躲避昭國沿途的追捕,出其不意得北逃到了匈奴的地界,又因為劍法出彩以及豪邁的氣度,受到了匈奴人的款待。

因而與被嚴格限製行動的燕國兩使不同,荊軻能夠在王庭自由行走。

若非有他從中穿針引線,田光與鞠武等人未必能在茫茫草原之上找到遷移不定的匈奴王庭。

荊軻進門之後卻並未放下門簾,而是側身讓開了門口,讓他身後之人進來。

他身後之人,就是一副徹底的匈奴人裝扮了,而且身高不輸荊軻,看麵相卻十分年輕,似乎是個匈奴少年。

“這位是?”鞠武同田光分別與來訪兩人見禮之後向荊軻疑惑問道。

“我是冒頓,頭曼首領的大兒子。用你們的話說,就是太子。”出乎鞠武意料的是,那自稱冒頓的匈奴少年不但行禮與中原人相同,而且並未通過荊軻轉述,就以極為標準的洛陽官話自報家門。

微有驚訝,鞠武重有行禮了一次,這次顯得鄭重了許多,“見過太子。”

冒頓回禮之後開門見山道:“冒頓此來是受荊先生所托,告訴兩位不必在此耽擱時日了,首領對於與燕國結盟並無興趣。”

鞠武驚懼之下看向荊軻,見對方也是苦笑點頭,知道冒頓並未以假言恫嚇,心中大亂,“兩國結盟共謀遼東,這對於匈奴而言也是極為有利的,為何首領會對遼東土地沒有興趣?”

“並非是對遼東沒有興趣,”冒頓攤手答道,“是對與燕國結盟沒有興趣。首領說燕國太弱,不值得會盟。”

鞠武又驚又怒,“不值得與大燕會盟,那值得與誰?與大昭嗎?”

冒頓聞言笑了笑,“如果大昭願意的話,首領想必一定會同意。”

鞠武理解不了匈奴人的思維,他們與大昭剛打完一仗大戰,被打得元氣大傷,而且兩國結盟也看不到任何共同利益。

“因為大昭強盛,草原民族隻會與強者結盟。”這次為鞠武解釋的卻是自冒頓進門以來就未發一言的田光。

田光並未如同鞠武一般驚慌失措,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把希望放在頭曼身上,“如果僅是為了告訴我們此事,太子似乎不必專門跑這麽一趟。”

冒頓將視線從鞠武身上移開,饒有興致地看了一眼田光,“這位想必就是荊先生曾讚不絕口的田光先生了?”

“正是老夫。”田光撚須微笑,“聽聞太子日前剛從月氏逃回,不知為何此時不去向閼氏獻殷勤,反而有空來與我等多言呢?”

冒頓兩眼微微眯成一個危險的弧度,嘴角卻仍帶著輕鬆的笑意,“先生似乎對冒頓之事所知頗多。”

“若要與人結盟,不多了解一些怎麽可以呢?”

冒頓的笑容更盛,似乎頗感興趣,“先生是說,想與我結盟?”

“這不正是太子此來的願望嗎?”

鞠武這才明白田光的意思,看了看同樣不敢置信的荊軻,這才發覺眼前這位年輕的匈奴人竟然心思如此深重。

冒頓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我聽說燕國也有一位太子,想請先生回國之後代冒頓問問,燕國的太子想不想做遼東王?”

“太子為何不自己去問呢?”

“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的。”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直到荊軻與冒頓重有出了帳,鞠武仍然沒明白兩人一言為定了什麽,便一直盯著田光看,也不在乎如此瞪視一位長者是否不雅了。

剛重新躺到床上的田光看到鞠武的眼神,知道對方一定不會在知道答案之前就罷休,隻能言簡意賅地為其解釋一番,“冒頓是匈奴的太子,但是不受喜愛,因為頭曼想立他最寵愛的閼氏的兒子。

“但是冒頓在部落中聲望很高,頭曼不想因為隨意處死他而引起內亂,於是就把他送到月氏做質子,然後卻立刻背盟攻打月氏,就是想借著月氏人的手殺死他。

“然而冒頓卻從月氏逃回了匈奴,並且因為此事獲得了更大的聲望,頭曼就更不能殺他了,隻能給了他一支萬人的騎兵。”

“既然頭曼要除掉他,為何又要給他一萬騎兵?”鞠武對此稍有不解,沒等田光回答又換了個問題,“這與你們方才的‘一言為定’又有什麽關係?”

“這一萬騎兵是頭曼的,不是冒頓的。頭曼授予冒頓騎兵哪裏是因為他的勇猛,隻是被迫為之罷了,但他當然不會就這麽輕易就放過冒頓生路。

“冒頓受軍後一直從未離開王庭去往軍隊駐地就是這個原因。在能夠確保自己安全之前,他是不會靠近那支軍隊的。”

“先生繞了一大圈,卻還沒說到‘一言為定’。”

“就要到了,別急。”田光換了一側躺著,讓已經壓麻了的右臂歇一歇,“冒頓要想掌握那支軍隊,或者至少能夠確保自己不會一進入駐地就會‘被兵變’,就隻有一個辦法,就是除去頭曼安排的軍隊統帥,這就是他方才說的‘機會’。”

鞠武明白了過來,“先生是以除去統帥作為交易,換取冒頓對攻略遼東的支援?可一萬騎兵夠做什麽?”

田光瞪大了眼睛,仿佛對方在說天方夜譚。

鞠武被田光瞪的莫名其妙,“我說的有何不妥?匈奴二十多萬大軍入侵不是被大昭的三萬人擊敗了嗎?”

“首先,那是大昭,大昭的軍力有多強不用我解釋了。其次,所謂的二十萬大軍中幾乎都是西戎人,並非匈奴主力。將草原諸國都置於鐵蹄之下的匈奴騎兵,也不過十萬人左右罷了。”

“若是如先生所言,在攻略遼東之時如果能有一萬匈奴騎兵幫助的確很有助力。”鞠武勉強認同了田光的說法,但他還是有一事不明。

“然而就憑你我二人以及被嚴密看管起來的幾個仆從侍衛,又怎麽能除去連冒頓都無能為之的萬軍統帥呢?”

“你我自然不行,那些侍衛仆從肯定也指望不上,但這不還有一人嗎?”

“荊軻?”

“荊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