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高進賭運

扶蘇原以為,五年的時光,足以讓他完全融於這個時代了。

他錯了。

他哪裏想得到,人類殷紅的鮮血澆在地上怎會是漆黑如墨,人類瀕死的慘叫如何能淒厲如夜梟。眼中斷肢殘臂飛舞,耳中戰號與呼救此起彼伏,扶蘇指尖發麻,嘴唇顫抖,自忖熟讀兵書的他竟是一條命令都發不出。所以說冷兵器時代太煩人了!

高進請令兩聲,見扶蘇毫無反應,知道初次上戰場的公子即便再是天縱奇才,謀略推演之能連上將軍都誇讚不已,但到底是沒有親身體驗過戰爭,此刻能堅持沒吐已經難能可貴。

沒有過多猶豫,高進就接過了指揮權,借公子的命令,領著騎士們換馬布陣,先掃蕩眼前的楚軍。

楚人早有萬全謀劃,水底鐵鏈鎖江,兩岸均埋伏弓手,顯然是一網打盡的心思。然而楚軍首領怎麽也不會想到,此刻己方弓手身後竟會出現一支騎兵。

兩邊一開始都有些怔愣,還是高進反應略快一籌,將不多的騎士橫向拉開,迅速向還處於慌亂中的敵陣衝鋒。

當頭一潑箭雨,卻不是出自楚人弓手。昭國軍律,騎士必須配備弩箭,交鋒之前至少可以發出兩箭。

昭國是七國中唯一推行“標準化配備”的國家,所有軍械鎧甲一律都有形製規定。而且每一把武器,每一件裝甲,都會刻有將作大匠的名字,如果有分毫錯漏都可以追溯到個人。因此,說昭國軍備甲天下,毫不誇張。

楚人猝然遇襲,又是以步對騎,還不等反應過來張弓搭箭就被大昭鐵騎殺到了近前,待到指揮倉促下令棄弓換刀,卻哪裏來得及。

片刻功夫,冷兵器時代這個星球上最強的武力存在,就給扶蘇留下了一個此生難以磨滅的印象。

為保證快速支援,昭國騎兵人馬俱未披甲,如果是麵對鐵騎對衝或者前方是重裝步兵攔路,極有可能損失慘重。

然而,麵對同樣是輕裝上陣的楚國步卒,不過一個衝鋒,大昭鐵蹄之下,楚軍軍陣便已搖搖欲墜。

要在快速衝鋒中用直刀砍中敵人十分困難,因此騎兵衝鋒多是利用馬匹本身的衝擊力,靠衝撞造成殺傷。然而昭軍不同,一衝之後,竟是人人刀刃見血!

大昭常年對抗騎兵力量冠絕天下的西戎,軍中騎士選拔之嚴苛,遠非山東各國所能想象。趙國常自誇胡服騎射,能與昭騎爭雄,但這話落在昭國騎士耳中,十分刺耳。

徹底鑿穿敵陣後,高進並不猶豫,勒馬掉頭。不用他縱聲呼喝,昭國騎士人人皆知,衝陣鑿穿之後該如何做。

江灘泥濘不堪,數匹良駒在急衝下折了馬腿,幸而地麵鬆軟,騎士並無大礙,隻是必須親手結束愛駒的性命,悲痛不已。

未落馬的騎士們將坐騎險險勒在江邊,馬蹄幾乎都能踩進江水,他們紛紛調轉馬頭,稍作調息,整齊劃一地抬刀衝鋒。與喜歡在陣前戰號,崇尚紅衣的楚軍不同,黑衣黑甲的昭軍無論在殺人之前和之後,從不大呼小叫。無非是陣前殺人陣後砍頭換軍功而已,喊個錘子?

麵對沉默的昭騎,楚人並未喪膽,即便明知不敵,仍是放聲呼喊,竟是對著鐵騎衝鋒。

扶蘇聽得分明,楚人喊的是“楚人不奴!”

放屁,扶蘇嗤之以鼻。天下諸國變法之後都拋棄的奴隸製,隻有在楚國殘存而已。或者在這些楚國人眼裏,奴隸根本算不得人。

江灘上一片狼藉,楚軍還在做最後的掙紮。血腥味濃重得扶蘇離得很遠還是聞得十分清晰,胃裏翻滾不已,一陣幹嘔,倒是清醒了不少。

扶蘇直起腰來,卻見梅子酒正含笑看著自己,麵上一紅,“讓梅姨笑話了。”扶蘇吐了幾口唾沫,還是感覺嘴裏滿是血腥,翻身上馬,“請梅姨為我護住身周。”

梅子酒在這修羅場中仍是笑容淺淡,“公子隻管放心。”

扶蘇點點頭,縱馬上前,梅子酒緊緊跟隨。

“高進!”扶蘇很快在軍陣中找到了高進,看到對方驚喜的麵容,直為自己的不中用感覺愧疚難當,“收攏士卒,不要追殺殘兵,先救人!”

高進隨著扶蘇手指看去,江上的楚人正劃著輕便的小船,截殺跳船逃生的昭國士卒。高進連忙點頭稱是,高聲下令將散開的騎士都叫了回來,隻聽扶蘇有條不紊地下令,“所有人下馬!高進,你選三十個善射之人,以三排弩陣壓製靠近岸邊的楚軍船隻,掩護我軍撤退!”

眾騎士紛紛下馬,高進領命選人列陣,扶蘇繼續道:“其餘人,隨我拉纖!”

江上行船,多有纖夫拖曳,遭楚軍偷襲後早已四散,隻有纖繩還在,扶蘇打算拖動纖繩將還剩的船拖過來。

船隻隨水流前行,已撞在了鐵鏈上,被水流帶著橫在了江上,倒是阻力小了很多。

昭人所帶的都是為保證單手就能操作而特意做得輕便的馬弩,平地射程十分有限,一般都是借助馬速才能遠射,如今隻能在五十步內造成殺傷。船上的楚人最初被箭雨壓製,慌亂了片刻,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也用弓箭開始反擊。

兩艘大船還未拉到岸邊,無甲的昭人弩陣在遭遇楚人箭雨反擊後,開始有了減員。扶蘇見狀大喊:“去十個人,舉盾護住弩陣,再給本公子爭取三分鍾!快拉!”

沒人質疑三分鍾是多久,十個人默然放下纖繩,拿上馬上的皮質小圓盾,前去為公子爭取時間。

僅剩的兩艘大船上剩餘的昭軍領會了公子的意思,不再跳船,憑借著船艙負隅頑抗,與靠近的楚軍短兵交戰。

“蚨!去看看援兵怎麽還不來!”

蚨是扶蘇的一名侍衛,有名無姓,顯然出身平民。蚨領命上馬而去,扶蘇又指著那一襲正指揮楚人砍繩的白衣跳腳,“高進!能射否!”

高進哪裏領會不到公子的意思,手搭涼棚,看了眼江心處那個遠遠的身影,沉聲道:“足有三百餘步,把握不大。”

扶蘇也知道強人所難,但實在恨得牙癢,聞言說道:“試試看,就射驢日的一箭,嚇唬一下也好。”

高進點頭稱喏,換上五石巨弓,踩著江水,氣沉丹田。江中的楚軍也注意到了這個突出陣型的古怪弓手,紛紛將目標對準了他,幸而早有兵士持盾護住了高進。

高進深深吐氣,右手扣上弓弦,緩緩拉開,又深吸進一口氣屏住,腹部塌陷,雙臂肌肉賁起,身姿挺拔,目光如炬,牢牢鎖死船頭的白衣。

屈原似乎心有所感,疑惑地看向岸邊,如此遠的距離本不該有人能威脅到他,然而不知為何心頭警鈴大作。屈原心生警兆下,就要回倉,卻隻見眼角寒光閃過,腦中一片空白。

扶蘇早已盯著那處動靜,隻見那襲白衣驟然消失在船頭,讚了一聲高進好樣的,也根本不管有沒有射中要害,鼓噪大喊:“屈原死了!屈原死了!”扶蘇一邊揮手示意身邊人一起大喊,心中卻在胡思亂想:隻不知屈原如果真的死在這裏,後世還有沒有粽子節?

高進放下酸麻的手臂,笑道:“自小賭運就好。”

岸上與江中的昭軍聽到公子喊話,也隨之放聲大喊,楚人先是不信,待到果然見船頭空無一人時,才慌作一團。再被士氣大振的昭軍一陣衝殺,原本想要守住陣腳的楚軍也慌了手腳,士氣全無,潰敗如山倒。

屈原並沒有死,非但沒死,他連一點傷都沒有受。那一箭看似來勢洶洶,然而離了這麽遠,又被江風一吹,哪裏還有準頭。等到了近前,早已是強弩之末,隻勉強刮破了他的寬袍大袖,將他帶倒在地。

屈原隻愣神了片刻,聽到扶蘇大喊就清醒了過來,立刻想要起身,卻發現箭頭釘入了船板,雖不深卻因為有箭頭有倒刺,輕易不能拔出。

等到周圍人反應過來幫屈原拔出箭頭,卻見楚軍早已軍心離散,圍攻之勢已亂。那兩艘大船已經被拖到了岸邊,再難搶奪,遠處昭人的援軍也已趕到,軍機已失。

屈原情知此次伏殺已經失敗,手中握著那支改變戰局的羽箭狠狠捶打船幫,卻無力回天,隻得下令全軍撤退。

昭人沒了船隻,也無法追擊,隻能一邊目送楚人撤退,一邊架上後方步軍帶來的重弩,防止楚人殺個回馬槍。更重要的,是收攏幾隻被拋棄的楚軍小船,去江中救人。

扶蘇不通水性,隻急得抓耳撓腮,看著一個一個落江的士卒被救起,上前一一鼓舞勉力,卻心急如焚,怎麽還不見百裏俜的身影!

“公子莫慌,”此時敢於勸諫的隻有梅子酒了,她低聲道:“公子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大家都在看著。公子越是心急如焚,越要沉穩才是。”

扶蘇聞言看去,果然見士卒或坐或站,或無恙或重傷都在偷偷打量自己,連隨著後軍趕來的胡亥都在向這邊瞧。暗罵自己一聲,深呼吸數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梅姨說的是,扶蘇心亂了。”

梅子酒看著這個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公子,表情溫柔,“公子未及弱冠,又突逢戰亂,已經表現得很好了。”

扶蘇苦笑一聲:“梅姨別取笑我了。父王在這個年齡已經是能獨自領軍誅殺國賊了,我與他相比,差了許多。”

梅子酒笑到:“有幾人能與王上比擬的?”

也是,扶蘇點點頭,那可是千古一帝,比不上不丟人。與梅子酒聊了幾句,扶蘇徹底冷靜了下來,沉穩下令:“張蒼,找人將車輛集中起來,放置重傷者,令軍中醫者救治。沒有受傷或者輕傷的,繼續救人,找人問問百裏大夫的下落,順便把船上的物資搬下來。”

眾人一一領命而去,扶蘇這時聽到一聲驚喜呼喊:“找到百裏大夫了!”

扶蘇大喜,卻見一人背著百裏俜從船上下來,將昏迷不醒的百裏俜放在車上。

扶蘇一問才知,楚人突襲後,旗艦是受到最先也是最多打擊的,楚人架在主艦上的唯一一架投石機就有一發湊巧砸到了旗艦,百裏大夫一個不穩,磕到了桌案上暈了過去。

“我原本想帶著大夫與其他人一起跳江求生,卻見楚人小船遊弋在船邊,貿然跳江危機四伏,於是將大夫綁在身後,在兵士的幫助下將大夫送到了別處船上。幸得公子相助,否則信與大夫俱為楚人之奴了。”

扶蘇開心不已,看著這個年齡似乎比自己還小的侍從,大笑道:“年紀輕輕,遭逢大亂卻還能沉穩思考,你很好。你叫什麽?”

聽得長公子問名,少年高興得手舞足蹈,“小人韓信,不敢當公子讚。”

扶蘇眨巴眨巴眼睛,又問了一遍:“你叫什麽?”

“韓……韓信。”少年韓信看著這個麵色詭異的長公子,心中疑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