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三章 第二回合

堂上的竊竊私語,不多時便演化成為了震耳欲聾。

直到同樣處在震驚之中的禦史大夫王綰出聲喝止,即將衝破屋頂的議論之聲才堪堪被止住。

“統計的數據,會不會錯了?”

一名廷尉署官員方才問出口,就受到了公孫醜的怒目而視,“所有數據均有據可考,若有疑問均可自查之。”

那位出口質疑的官員反應過來之後麵紅耳赤,隻能連連告饒,站了回去。

雖然公孫醜同樣對於這樣的數據不敢置信,但他絕不會將這樣的情緒表現出來,“最近十年間的重案,比五十年前多了七成成,如果與百年前比,就是翻了一番。”

重案大案的數字在節節攀升,且呈現增加得越來越快的態勢,在具體的數字下已是不可辯駁的鐵證。

而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在重刑之下,以刑止刑的終極目標正在加速向著遠方離開。

這一違背直覺的事實,讓眾位法家的崇尚者麵麵相覷。

終於有人代表大家問出了那個問題,“可這是為什麽?民眾應該會被重刑嚇退才對,趨利避害難道也錯了嗎?”

很好,終於有人開始思考經典的對錯問題,而不是盲目崇拜了。

“趨利避害,人之本性,不會有錯。”扶蘇笑著讚許了地看了一眼某位不知名的捧哏,然後為所有人解釋道:“其實這正是趨利避害的自然選擇。”

扶蘇看向了廷尉馮去疾,他需要一個更為重量級的捧哏,“請問馮卿,根據你的經驗,致人重傷的案子容易偵破,還是殺人案易破?”

廷尉為九卿之一,故而扶蘇以馮卿稱之。

馮廷尉很配合,作為“司法部部長”,他對這個數據表現出的有趣趨勢同樣很感興趣,“自然是傷人案。”

“為何?”

“因為傷人案的受害者往往能提供指向凶手的最直接的證詞,而殺人案中的受害人沒法在證詞上提供更多幫助。”

“謝過廷尉。”扶蘇微微點頭致謝,看著還有些疑惑的眾人,繼續解釋道:“那麽,殺人與致人重傷,如果判刑一致,凶手會選擇如何?”

“我明白了。”最先提出質疑的廷尉署官員驚呼出聲,“如此,凶手便寧可殺人而非傷人了,因為殺人案更難偵破。”

“回答正確。”扶蘇讚許地給了對方一個鼓勵的眼神,接著回頭看向內史公孫醜,“再想請問內史,就案件總數而言,統計數據又能告訴我們什麽?”

“同樣以五十年為節點,前五十年案件總數呈下滑趨勢,然而後五十年稍有增多,但遠不如重案增加得那麽快。”

雖然如今的統計數據還處在十分粗糙的階段,但已經足夠證明扶蘇接下來的論點了,所以他也沒什麽好抱怨的。

“那麽,我們從中可以得出一個很清楚的結論……”扶蘇故意停頓,等了等卻沒有捧哏主動跳出,心中略有遺憾,隻能自己來公布答案。

“那就是,重刑輕罪的用刑理念,非但沒有有效地遏製犯罪,做到以刑止刑,反而以刑致刑,造成了重罪比例大為上揚。”

“這又是為什麽呢?”喃喃低語又從身邊傳出,扶蘇轉頭看去,卻是另一位須發花白的老者。

老者看到公子垂詢的目光,斟酌言辭道:“方才公子所謂‘趨利避害’之說的確振聾發聵,解釋了重罪增多的原因。

“然而老夫愚魯,還想請問公子,為何罪案總數並不見少呢?即便重刑製止不了輕罪向重罪的變化,那為何連製止輕罪的作用都沒有?麵對更為嚴酷的刑罰,不是更該畏懼嗎?”

扶蘇點點頭,等到堂上多數人都理解了老者的問題,才雙手背後,繼續指點江山。

“老先生方才所言,是基於一個假設。那就是假定所有犯案之人,都如你我一般理智,將犯罪的得與失都仔細衡量之後,做出的抉擇,仿佛所有罪案都是經過縝密謀劃的。

“然而實際上並非如此。黔首多愚,很少有人會理智思考得失。換句話說,如果他們真的能夠理智思考,就不會有犯罪的念頭了。

“大多犯人被判刑之後都會覺得後悔,這是因為他們不知道犯罪的後果有多嚴重嗎?

“當然不是,隻是他們中的一部分自信不會被抓,另一部分則是因為衝動犯罪而已。而這兩部分,都是沒有理智因素的。

“也就是說,犯罪之人無論刑罰如何都會去犯罪,這與刑罰的嚴酷程度無關。”

扶蘇所說的理論自然是有缺陷的,因為它不能解釋為何在新法頒布之後的前五十年裏犯罪率有一個較為明顯的下滑。

但是他並不需要自己的理論如何完美,隻需要解釋最為重要的兩個問題,為自己的輕刑奠定理論基礎而已。

聽完了扶蘇的一番違反直覺的理論,眾人無不低頭思索,這樣通過數據來解釋問題的方式,他們都聞所未聞,自然有些難以適應。

當今東西方的理論研究方式,還停留在早期的半唯心主義階段。

但這並不妨礙大昭精英們迅速理解扶蘇理論中無懈可擊的邏輯性,尤其是在他有無可辯駁的數據支持之時。

扶蘇麵帶笑容,看著一位位重臣名將露出恍然神色,知道大局已定,這才有閑暇瞄了眼胡亥與熊啟。

熊啟的臉上倒依然不動聲色,果然沉得住氣。而胡亥則嘴唇發紫,似乎一副腦供血不足的樣子。

這也不怪胡亥,雖然他天資不笨,又跟隨趙高學了好幾年的刑名學,然而在韓非高徒麵前,無論是理論還是經驗,他都遠遠被扶蘇拋在了後麵,灰塵都吃不上。

2 : 0,第二回合,扶蘇依然獲勝。

“若依公子所言,豈非不需要法度了?”正當諸位都還跟著扶蘇的邏輯苦苦思索之時,熊啟已經看出了扶蘇方才提出理論的“破綻”。

經昌平君提醒,胡亥也漸漸反應了過來。

對啊,如果說無論刑罰嚴苛與否都無法阻止犯罪的發生,那還需要法律做什麽呢?

看來兩個回合的落敗並沒有給熊啟帶來致命打擊。

無妨,接下來還有第三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