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九章 左右二相
“昌平君有大功於國,不可說出如此賭氣言語。”
扶蘇怎麽會給熊啟如此輕易就擺脫棋子命運的機會,一臉真誠地勸說道:“何必要與小兒一般見識呢。”
熊啟冷哼一聲,還未組織起言語反駁,就被上首滿含怒意的威嚴聲音打破了他看似平靜的神色,“孤賞賜的君位,是讓汝推來辭去的玩物嗎?”
昌平君冷汗淋漓,等到反應過來時卻發現自己已經跪服於地,身體竟是先於意識對恐懼做出了反應。
剛想抬起頭,他卻又聽聞上首的斥責繼續落下,“擬詔,昌平君熊啟,不勤王事,不通法度。念其出身,隻以伐俸一年,減邑五百戶略作懲處。令著其學法於吏,再有犯者,兩罪並處。”
伐俸一年其實並不重,熊啟堂堂王室子弟,不可能靠著俸祿過活。而減邑的懲罰雖然稍稍重了些,但更多也隻是一種名譽上的懲戒。
懲罰並不重,但熊啟隻覺昭王的言語如同真實的鞭撻,仿佛受了極大侮辱般麵紅耳赤。
扶蘇嘴角微嘲,心知始皇方才所言的“念其出身”,指的可不是熊啟的王室背景。
在大昭,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任何人都不可能因為出身王室而減免刑罰。
因此始皇說的出身,意思是熊啟出身於不通法度的楚國,而昭國法度嚴禁不教而誅,因此才減輕了他的責罰。
熊啟的楚國王室出身,一直是他引以為傲的,這從他無論在平日裏還是上朝時都身著紅色就可見一斑。
然而此時昭王的刑罰用詞,看似是寬容,實則是貶低他的出身,這怎能不讓以身為楚人而自豪的熊啟感覺大受侮辱。
但昭王是尊者,尊者降罰,卑者抗命可就不是斥責就能了事的了。
暫時還不想被賜死,即便心中如何惱怒,熊啟依然隻能低伏請罪,不敢再做多餘言語。
熊啟之所以要如扶蘇所言,硬要跟小兒一般見識,一方麵自然的確有給扶蘇找不痛快的意思,另一方麵也是想借此激怒昭王,讓他去掉自己的君位,將自己放回楚國。
因為熊啟從昭王隻封了胡亥倫侯而非徹侯,又命自己為其師的動作中猜測出來,昭王不但看穿了自己的打算,還想以自己與胡亥作為棋子的用心。
沒有封地根基,胡亥即便得到了昌平君與趙高的內外輔佐,也根本不可能跟扶蘇爭奪儲君位子。
這一點,心明眼亮的昭國文武都看得一清二楚,因此更不會有人倒向胡亥,那麽自己想借著胡亥來分裂昭國朝堂的盤算實際上便全部落在了空處。
但在不知情之人眼裏,熊啟的行為都的確傷害到了昭國的利益,這便給了昭王極好的伐楚借口。
而命熊啟做胡亥的老師,就是要將兩人緊緊地綁在一起,到時無論胡亥做了什麽,熊啟以及他背後的楚國,都要為其付出代價。
熊啟並沒有真的打算扶住胡亥上位。之所以選擇胡亥,就是打著不受大昭君臣過分注意的主意,再借由自己與扶蘇母子的關係,說服二人信任後,再悄悄將胡亥培育成昭國的毒瘤。
可他沒想到的是,扶蘇對胡亥的警惕性竟然如此之高,連自己這個即將位高權重的表哥的話都不願意聽,直接就將他幾乎是趕著出了門。
畢竟是實在親戚,在講究親疏的戰國時代,像扶蘇這樣不講情麵的,真真少見。這與熊啟對扶蘇印象中的“仁厚”形象嚴重不符。
他更沒有想到,扶蘇的反擊竟然如此迅猛和決絕。
不等自己回到府中重新謀劃對策,扶蘇便成功改變了昭王的詔令。
看來自己還是小覷了扶蘇,畢竟是王女的兒子,對於宮廷遊戲,還是有不弱的天賦。
熊啟很快恢複了常色,起身後麵上再沒有半分憤慨。沒關係,隻要他還在朝中,就有足夠的機會來攪亂大昭朝堂。
既然已經與胡亥徹底綁在了一起,索性就將趙高也作為盟友便是。
扶蘇看著已經恢複了常態的昌平君,心中雖然不齒於對方的二五仔行徑,卻仍然為他的鎮靜嘖嘖稱歎。
之後的朝政議事,再無波瀾。
雖然王上很快平息了昌平君所引起的事端,但喜慶的氛圍到底已經被破了個幹淨。
朝議便在低氣壓的氛圍中草草落下了帷幕。
直到朝議結束,熊啟都未有再多發一言,猶如木雕,隻有偶爾眨動的眼睛還提示著眾人,他是個活物。
宣布退朝之後,熊啟周圍空出了大片地方。
原本在昌平君被拔擢為左相之後,很是成為了鹹陽的風頭人物。
李斯已多年獨掌相位,此時王上任命一個左相來分其相權,其中的意味很是引起了眾人的琢磨。
然而隨著此人與長公子交惡的信號一再明確釋放,再加上王上方才的嚴懲一下,嗅覺敏銳的昭國群臣還是很快地改弦更張了。
雖然公子仁厚,未必會因為有人與熊啟交談便記恨與他,但作為朝臣,該有的態度還是要表達的。
無人上前與其攀談,熊啟也樂得清靜,他同樣沒有興致與這些異邦人交談。
經過今日的試探,熊啟徹底明白了昭王和扶蘇的意圖,心中再無僥幸。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要束手就擒。
即便對手強大得令人絕望,熊啟依然不會那麽容易就投降。
與昌平君身邊的情狀完全不同,扶蘇身邊聚攏了大群的官員。
扶蘇公子有後,如此大喜之事,身為昭國臣僚的他們借此上前恭賀一二,再給公子留下個眼緣,並不過分。
這些官員對扶蘇而言有些熟悉,有些陌生,有些隻聞其名,但這不影響扶蘇麵帶微笑與他們一一閑聊,不讓任何人有不被重視的感覺。
此時上前與扶蘇攀談的,都是九卿之下的中層官員,三公九卿畢竟身份貴重,當著群臣的麵,不好太過明目張膽。
但有人並不介意。
“恭喜公子了。”
扶蘇聞言溫然一笑,“謝過相邦。”
見到一國相邦竟然也學著中小官員借著賀喜之名套近乎,方才還在扶蘇身邊聚攏的朝臣們雖稍有詫異,卻隻能躬身告辭,將空間留給了兩位。
李斯示意扶蘇一同走走,扶蘇自無不可。
“數月之前,同樣是在這台階之上,老夫說過同樣話,公子可還記得?”
扶蘇當然記得,那是自己初次位列大朝會,上朝之前,身前的相邦李斯沒頭沒腦的賀喜,讓自己如墜雲霧。
直到趙靈兒的登場,自己才知李斯的賀喜是因為即將的大婚。
如今想來,倍感親切。
想到趙靈兒,扶蘇不由笑容滿麵。
都說為母則剛,這位長平公主卻恰恰相反。
自得知有身孕之後,原本事事剛強好勝的趙靈兒反而變得溫婉了許多,言語動作都輕柔了下來。
若說原本的她是一塊鋼鐵,如今這塊鋼鐵外麵已經包裹了厚厚的絲綢。
一國相邦與一國儲君不時麵露微笑的長談,引起了無數關注。
無人膽敢靠近偷聽,但不妨礙他們的暢想。
然而實際上兩人的對話並不涉及任何朝政大事,不過隻是閑談些家長裏短而已。
說來扶蘇自己都不信,但是直到兩人在宮門口分開,李斯都沒有提上任何一嘴“正事”,從頭到尾都是在閑談。
扶蘇不太確認李斯要當著天下人的麵與自己聊天閑敘究竟是何意圖,有可能是想借此表明立場,也有可能是向始皇表態,更有可能是向熊啟示威。
但雖然概率不大,也說不定是李斯真的隻是想找人聊個天。
畢竟以他們這種身份,想找個可以隨意閑聊的人,太難了。
想不太通透李斯的意圖,但這並不妨礙扶蘇對這場閑聊的感受不錯。
已經忘了有多久,沒有如此與人閑談了。即便是與樗裏偲把酒談天,所聊的也都是古今之變,軍政要事。
扶蘇都快忘了隨口與人閑聊的感覺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