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五章 鄭伯克段於鄢

一隻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後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

與此類似地,匈奴南侵,導致了胡亥即將的封侯。

詳細點說就是,由於被義渠人裹挾參與對趙的戰事,國中空虛無比的林胡被匈奴滅了。隨即胡亥隨人北上,勸服數支本想歸降趙國的部落,同時為昭國帶回了數萬戰士以及榆中二十餘城。

如此大功,又是王室子弟,封個侯的確說得過去。

但這不意味著扶蘇就會欣然接受。

一個此前已經幾乎被打倒泥土裏不成威脅的敵手突然鹹魚翻身,這讓扶蘇心中憤怒之餘還有一絲不可明言的畏懼。

這畏懼現在看來沒什麽道理,但胡亥這個名字給扶蘇帶來的威脅感,絲毫不下於蓋聶的劍。

於是一回到鹹陽,還未來得及回府上與議和之時就早早被帶回家中的無月溫存,扶蘇立即帶人進了宮。

關於胡亥封侯的內情,他還需要從母親這裏獲得一些信息。

早有宮女等在殿前等著將扶蘇迎進宮中,扶蘇回鹹陽的消息早已傳到華陽夫人耳中,也知道他一回來就會入宮,因此扶蘇不需要通稟就得以入宮。

聞聽宮女清荷說夫人在前殿,扶蘇心中就有了些猜測,前殿是接見訪客的地方,母親在自己來訪之時還接見的客人,隻能是一人。

而扶蘇心中的憤怒就是針對此人的。隻不知這人是來請罪的,還是來圖窮匕見的。

心中對來人的怒意越來越盛,扶蘇麵上卻依然帶著笑意,謝過宮女之後,稍稍整理了下儀容才邁步入殿。

下午時分,殿中卻略有些暗,如同黃昏。

因為華陽夫人用度節儉,在落日之前不許點燭,因此沒有玻璃窗的殿中雖已盡力采光,卻也使得光線難免稍稍有些暗。

但這不妨礙扶蘇一眼就看到了那位身著一襲紅黑相間的衣裳,正與母親說話之人。

楚國尚紅,昭國尚黑,此人身著占比相當的兩色衣裳,顯然是存了兩邊討好的意思。

能在華陽夫人母子的私人會麵上出現,又身著紅黑,此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扶蘇沒有理會因自己入殿而匆匆起身的那人,隻對著母親大禮參拜,“兒扶蘇,見過母親,恭請母親安康。”

闊別數月,經曆過前線兵凶戰危,華陽夫人見到全須全尾的兒子出現,自然喜不自勝,連忙讓扶蘇起身,“靠近些,讓母親看看。”

扶蘇自然從命。

華陽夫人看著膚色不必當日白皙的扶蘇,拉著兒子的雙手道:“吾兒黑瘦了,定是吃了不少苦。”

扶蘇任由母親拉著坐下,溫言解釋道:“不過是夏日陽光強烈,多了些日照罷了,不妨事。”

母子二人又說了些體己話,良久之後華陽夫人終於想起了還有一位站在堂上等待的客人,這才收斂了情緒,為扶蘇引薦道:“這位便是昌平君,也是你的表哥,你二人可以好好親近親近。”

其實不用母親介紹,扶蘇早已猜出了這位便是那未曾謀麵的表哥了,麵上似笑非笑地看著這位“親戚”,心中對他的來意已摸清了八分。

熊啟聽到終於說到自己,當先對扶蘇行禮,“見過扶蘇公子。”

同為封君公子,熊啟與扶蘇的地位相等,因此他的當先行禮可以看成是示好的意思,華陽夫人對此十分高興,扶蘇卻並未領情。

“見過昌平君。”回禮之後的第一句還算正常,但接下來的話就立刻讓氣氛緊張了起來,“不知昌平君此來,可是甘為小兒說客,勸扶蘇不要阻止封侯?”

被叫破意圖,熊啟卻並無尷尬神色,“的確是想勸公子勿要插手封侯事,卻不是為胡亥,而是為了公子。”

扶蘇根本不為所動,他見過的說客已為數不少,況且自己也是經過唇槍舌劍磨煉的,當下便譏諷道:“昌平君可是想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公子聰慧通透,更兼文采風流,熊啟佩服。”

“倒是辛苦昌平君了。”因為憤怒,扶蘇言辭越發犀利,“不遠千裏帶胡亥北上立功,又做說客來勸我母子,卻竟隻是為了讓扶蘇不秀於林?昌平君是以為扶蘇好欺嗎!”

熊啟心知扶蘇已經看破了自己的打算,於是直起了一直微微弓著的身子。

知道對方已經將自己當作了敵人,再示弱也毫無意義了,“公子遠來勞頓,想必也急於一敘母子情誼,啟便不打擾了。”

“昌平君好走!”

直到熊啟告辭離去,扶蘇仍兀自憤憤不平。

華陽夫人見扶蘇這般模樣,心中好奇,“為何對昌平君發這麽大火,內傳此人得大王賞識,很可能接下來就會被舉為左相,此時交惡恐怕不智。”

“此時交惡,也比日後受此人牽累要好。”扶蘇重又坐下。

旁人不知,扶蘇怎麽會不知這人日後的二五仔行徑。恐怕此人現在極力幫助胡亥,也是有引發昭國動蕩,以保全楚國的意思。

昭國丞相分左右,以右為尊。此前數年自甘茂之後李斯一直獨掌相權,如今終於有人從他手中分得相權了。

不過在如此一個強勢君主之下的稀薄相權,也沒什麽好分的。

稍稍平複了下怒氣,扶蘇問道:“我來之前,熊啟是如何在母親這裏鼓動唇舌的?”

見兒子直呼其名,顯然是動了真怒,華陽夫人猜到了昌平君的謀算恐怕不利於己,於是思索著回道:“大體是說鄭伯克段於鄢故事。”

果然如此,扶蘇冷笑不已。

所謂鄭伯克段於鄢,是出自左傳的故事,講的是鄭武公的兩個兒子,鄭莊公與共叔段的爭位。

鄭莊公為太子,但不受母親武薑喜愛,於是在莊公繼位後,武薑極力鼓動莊公加封共叔段的權力兵馬,莊公為了姑息共叔段的野心,一一照辦。

後來共叔段權力日盛,武薑寫信讓其起兵,自己在內接應,欲殺莊公而立共叔段。

此信被莊公截獲後,在共叔段起兵之初就果斷出擊,於鄢大敗共叔段,除去了對手。

熊啟此時如此說,當然是想借著這個故事來迷惑華陽夫人,讓扶蘇仿照莊公的手段,令胡亥暴露野心之後再設法除之。

聽起來很美好,但其中的陰謀扶蘇幾乎都可以聞得出來。

“母親可知,當日鄭伯之所以克共叔段,是以君伐不臣,名正言順。”扶蘇為華陽夫人解釋道:“而今兒與胡亥,皆為公子。待其羽翼豐滿,兒能以何伐之?”

這就是昌平君說詞中最大的破綻,也是扶蘇可以肯定其中有詐的原因。

華陽夫人這才恍然大悟。

說到底,除去兩人在朝野上的聲望,扶蘇如今與胡亥地位是一致的,都不過是公子而已。兩人誰繼位都算不上多麽驚世駭俗的事情。

這與鄭莊公以君王的正統地位去討伐亂臣賊子的情況截然不同。

如果胡亥羽翼漸豐,始皇屬意他來繼承,扶蘇根本沒有討伐他的正統理由。

這不是什麽必先予之的姑息政策,而是真正的養虎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