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七章 三處戰場

來自東西兩片不同土地上的魏人,在他國土地上展開了死鬥。

人們往往會對自己的同類更加狠毒,此言誠不我欺。

在東魏人眼裏,歸降西昭,甚至對公子無忌倒戈相向的西魏人,此時是比昭軍還要可惡的叛徒,下手之時當然毫不留情。

而在西魏人眼裏,拋棄了他們的公子無忌在他們好不容易從戰爭泥潭中脫離時,又強行將他們拖了進去,才是這場兄弟鬩牆的罪魁禍首。

在昭軍強大的遠程壓製下,主要由魏人組成的蟻附大軍還算順利地推著攻城器械推進到了城牆之下。

然而此時真正的血腥廝殺才剛剛開始。

城頭之上,同出一源的兩軍寸步不讓,不時有還未斷氣的士卒嘶吼著被從城頭拋下,絕望的吼聲直到落地之後才戛然而止。

被城頭守軍重點照顧的衝車兩邊,雖有盾牌庇護,昭軍仍被高空砸落的滾石檑木造成了重大傷亡。

因為沒法將昭軍帶有倒刺的雲梯推下,魏軍放棄了推杆而專門成立了斧兵隊,專砍木質的梯身,隻要砍掉一側木梯,自會有人奮力將搖晃的雲梯狠狠推落。

曲陽是大城,每隔一段城牆,都有突出牆壁的望樓,其中有數名弓手可以從攻城士兵無法防禦的兩側發出致命箭矢。

雖然章邯早已嚴令弩手重點照顧望樓中的弓手,但是要從有厚重木板防禦的望樓縫隙中射中弓手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

況且魏軍早已全力以赴,即便昭軍能夠幸運地解決掉一兩人,也會立刻被後備力量補上。

失去了取巧可能的兩軍,都隻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在城頭的每處方寸之間展開廝殺,濃稠的鮮血將地麵浸得泥濘不堪。

眼看攻城的軍隊死傷殆盡,章邯毫不猶豫又派出了第二支。

站在雲樓上的章邯很清晰地看出,魏軍的防守雖然嚴密,但在連續不斷的攻勢下已經出現了不少破綻。

章邯現在要做的就是繼續保持高壓,讓魏軍的破綻越來越大,為此付出多大的傷亡都是值得的。

曲陽城頭的喊殺聲,在隔著數裏地的昭軍大營中依然清晰可聞。

主將扶蘇並沒有出現在攻城大軍中,而是以鎮守大營的名義留在了帳中。

一方麵前線有章邯指揮,對於戰場指揮的能力,扶蘇心知自己遠不及他,自個兒出現在陣中反而會幹擾到章邯,不如將指揮權完全交出。

另一方麵,雖然也是經曆過多場大戰,但扶蘇依然無法完全做到對血肉橫飛場景的無動於衷。

雖然不至於如同初次上陣那般嘔吐不已,扶蘇此時的麵色也失了紅潤。

冷兵器時代戰場的血腥殘酷,對於扶蘇這個現代人的衝擊力是無與倫比的。

瀕死之人意義不明的含混痛呼、徒勞地將流出的腸子塞回腹中的傷兵、被滾木礌石砸得失去人形的屍體、離開了身體卻依然抽搐不已的斷指……

單是稍微想想這些場景,就令扶蘇覺得渾身不適。

或許這也是扶蘇喜歡遠程攻擊的原因,隻因為死在羽箭下的屍體會好看一些?

將右手從雙手緊握的酒爵上移開,扶蘇看著自己微微發抖的右手苦笑不已,明明已經做好了為統一不惜刀兵的準備,為何還會如此。

這不是畏懼。

扶蘇很清楚,自己並沒有轉身就逃的想法,對於戰爭和屍體,也根本沒有恐懼的意思。安邑之戰中自己太過緊張,所以這種情緒還不明顯。

如今勝券半握,自己又是主將,心中一直發酵的情緒才逐漸明朗了起來。

這種情緒,名為厭惡。

他厭惡同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互相視為仇寇的廝殺,厭惡為了結束這場紛爭而不得不親自沾染鮮血的自己。

這種情緒,名為興奮。

嬴氏子孫渴望建功立業的血液同樣流淌在他的血管中,這種為能夠作為統一車架執韁人之一的興奮,同樣讓他渾身戰栗。

遠處的喊殺聲漸漸弱了下來。

扶蘇發白的麵容也漸漸恢複了血色。

既然不想隻為了保命而活,已經下定決心要結束這亂世,就要有相應的覺悟吧。

認準一條路,然後就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說得好生容易啊。

已經很久沒有出現的老巫祝再次浮現在眼前兩米處,眼神閃爍。

這次,扶蘇沒有轉開目光,強迫自己與人影對視。

出乎意料地,巫祝的臉上並沒有扶蘇印象中的猙獰,眼神中也沒有怨恨神色,隻是靜靜看著扶蘇而已。

沒有言語交流,但扶蘇知道巫祝傳達的是什麽了。

“我明白了。”

隨著這四個字從扶蘇口中輕輕吐出,巫祝臉上閃過一絲欣慰,然後消失在了空氣中。

片刻後,扶蘇隻覺得肩上似乎被拍打似的一沉。隨即,自那日就一直壓在他肩上的重擔似乎憑空消失了。

右手停下了顫抖。

飲盡杯中酒,起身,出帳。

隻有梅子酒等在帳外,“公子走出來了。”

“走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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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為了大昭奮戰不休的不止有前線的戰士,還有在鹹陽城中的蒙毅。

蒙毅連夜帶回的分析以及求和的懇請,同樣受到了相邦李斯的反對。

但是與剛入大昭不同的尉繚子不同,已是三代忠臣良將的蒙毅,可不是李斯能夠以出身抹黑的。

但這難不倒李斯。

隻要問問蒙毅以及公子的情報來源就行了。

嬴玉是借道楚國從武關入的境,沒有經過亂戰中的韓魏,因此扶蘇的來源自然還是鹹陽,準確說同樣是來自於尉繚子。

那麽一切就很清楚了,公子的判斷同樣是受到了尉繚的蒙蔽。

至於說這情報是嬴玉帶回的,嬴玉還昏迷著呢,當庭奏對是不可能的,還不都是隨著尉繚一張口隨便說。

但李斯忘了,他此時麵對的可已不是拙於言詞的尉繚子了。

蒙毅毫無所動,隻問了一句,就讓辯才無礙的相邦臉紅耳赤。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則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蒙毅不才,請李相為後學解此言何意?”

正是李斯的成名作。

《諫逐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