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五章 先手無敵張子房

李斯大袖飄蕩的風姿的確會令旁觀者心折。

前提是他沒有針對你口出惡言。

尉繚此時無比懷念司馬錯仍能堅持上殿議政的時光。

之前總想著能夠獨攬大權,然而如今到了殿上,孤立無援的他顯得勢單力薄。

有司馬錯在前麵替尉繚擋住各方攻擊,以及不多卻足以鎮場的犀利言辭,尉繚子才能發揮自己的才幹。

此時麵對李斯的質問,尉繚子神態如常,隻是發白的指節足以顯示出他內心的憤慨。

犧牲了一位傑出的甲等探子,以及數位護衛黑騎才換來的情報,如今卻被李斯兩三言就否決了真實性,換誰都會心懷憤慨。

眼看李斯說得越發出格,上首的王上卻還是老神在在如同看戲,王翦見氣氛越發劍拔弩張,隻好出聲打住,“都是為國事而已,論跡不誅心,相邦慎言。”

李斯灑然一笑,略微拱手後坐了回去,卻一點道歉的意思都沒有。

尉繚子本就長於實幹,拙於言辭,如今被李斯步步緊逼之下,胸中激蕩憤慨,更覺嗓子被堵住了一般,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始皇帝稍等了片刻,見兩邊都不再多言,裁決道:“既如此,此事議定。這份情報當是齊國障眼之法,不必理會。”

出宮之後,尉繚終究還是沒忍住,狠狠朝著車架一腳踢去,卻剛好踢到了快步來迎老師的肥易。

肥易還未痛呼出聲,卻對上了老師尉繚瞪得圓鼓鼓的大眼珠子,沒敢喊出來,隻能抱著遭受無妄之災的右腿,蹦得像個螞蚱。

“國尉請留步。”

尉繚狠狠又瞪了肥易一眼,警告他注意儀表。

肥易無奈,隻好放下抱在懷裏的右腿,強忍著對上前的上將軍微笑見禮。

對這位在方才殿上為自己出言解圍的上將軍,尉繚倒是沒有給臉色,卻也沒有道謝的意思,隻是冷冷看著對方,眼中問詢之意讓王翦心中苦笑。

這位果然脾氣不好,難怪滿殿群臣沒有一個願意為其張目的,恐怕也就是自己久不在鹹陽,才沒來得及被得罪。

隻是這位畢竟大才,又是公子一力延請的,不看僧麵看佛麵——當然此時還沒有這句話——王翦也不能因為一個眼神就與其交惡。

何況此來,王翦的確是有事相詢的。

於是強行壓下心中泛起的一絲不滿,王翦問道:“為何國尉一口咬定情報無誤?齊國已經能夠擋住楚國進攻,此時以如此大的代價求和,似乎有些……”

“所失甚大,所求必更大。”

“所求為何?”

“北方。”

“燕國!”

王翦對政治不太敏感,但是提到軍事上,他的經驗便是毫無疑問的當世第一人,立刻就猜出了尉繚子的意思。

看到尉繚麵色放緩輕輕點頭,王翦知道自己所料不錯。

初聽之下似乎匪夷所思,但是仔細想來可能性卻並不低。

以大半落入楚國的疆土,來換取強大楚國的結盟,以及燕國全境,同時能夠擺昭國一道,這筆買賣對楚齊兩國來說都是大賺特賺。

而燕國抵擋匈奴已是勉力而為,此時如果被從齊國從背後突襲,真的有可能一戰而滅。

越想越有可能,王翦皺眉問道:“那為何方才在殿上,國尉不和盤托出呢?”

“哼!”提起這個,尉繚就來氣,李斯方才的咄咄逼人似乎就在眼前,“那廝開口就說我是魏人,所諫之言都是為了保存魏國社稷,幾乎就要把奸佞二字刻在我臉上了,還能如何說?”

王翦聽到此處也是苦笑不已,當年李斯就是這麽將韓非逼入了牢獄,如今隻是故技重施以此堵住尉繚的口而已。

對於李斯如此做,王翦當然也有不滿,隻是畢竟同朝為臣,王翦隻能硬著頭皮做個和事佬,“兩位都是大才……”

“李斯的確大才,隻是他的大才都用來討好王上了。王上此時隻想平定趙魏,不想看到眼前危局,相邦便幫著王上來堵住老夫的口而已。”

既然已經說出口了,尉繚幹脆一吐為快,“受酷刑而死的密探名叫海棠,護送嬴玉一路西行而死的黑騎三人,妨、壽、菓,請上將軍代大昭記下了。”

尉繚子說完便上了車,竟是沒有跟上將軍道別的意思。

肥易代老師歉意行禮,王翦隨意擺手示意並無掛懷,抬首向尉繚問道:“國尉何往?”

“去看看嬴玉傷勢如何,一個女兒家如此不愛惜身子,倒是少見。”語氣中淨是責怪,但誰都聽得出其中的不忍。

王翦聞言笑道:“老昭人……”

“老夫魏人!”

上將軍被尉繚的搶白噎得再度苦笑,看來李斯的一番言辭確實將這個記仇的小老頭得罪深了。

攏袖微笑看著匆匆拜別後跟著老師車架小跑而走的肥易,王翦心中那點不滿早已蕩然無存了。

這個強老頭,倒是有些可愛。

隻是王翦還有一點沒有想透,齊國即便要展現與楚結盟的誠意,以換取滅燕的時機與支持,所失之土也太多了些。

這筆交易當然是大賺特賺,但是對於國家而言,從來沒有能夠賺十分,卻轉而賺八分的。

能夠逼迫齊國做出如此選擇的,必定有大昭還不知曉的強力。

很快,王翦就與扶蘇想到了一處去。

水軍。

王翦緊皺的眉頭稍稍一鬆就重新蹙起。

所有關節都已想透,但此時要改變王上心意並非易事。

他需要一個人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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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帶腥味的海風讓久處內陸的張良稍稍有些不適。

稍稍以絲絹掩住口鼻,張良淡然看著遠方兩王相會的大船,思緒早已飄到了巴蜀的深山之中。

所謂棋局,是要在各個細微處著眼,且要先於對方布局才行。

韓師故去之後,張良自信,世間再無能在布局先手上勝過自己之人了。

“此戰能盡全功,張子居功至偉。”

周邊之人的紛紛行禮,靳尚視而不見,隻笑容滿麵地看著這位拒絕了楚王上卿之禮的名士。

張良將掩口的絲絹放下,同樣對眼前理應跟在楚王身邊參與兩王商談的狂士回以微笑,“恭喜薛侯。”

靳尚瞳孔微縮,自己對封侯薛地的意圖應該從未暴露過,眼前這人是如何知道的?

張良並未在意靳尚突然冷下來的眼神,重新將目光投向波瀾起伏的海麵,“右徒封侯是水到渠成之事,隻是若想封在薛地,卻還須從長計議。”

方才的殺意似乎隻是錯覺一般,靳尚的表情迅速恢複了溫和,“當從何處計議?”

“魏。”

正合其意。

隻要能說服楚王將戰爭重點仍然放在東線,屈原和黃歇就別想收回靳尚手中的軍權。隻要有了軍權,靳尚就有機會建功立業。

如果能從魏國再咬下一口肥肉,到時封在何處,楚王必然都會欣然應允。

而說服楚王,是靳尚最拿手的事情。

靳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滿意而走,張良同樣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既然不能憑借人心不齊的列國合縱來阻止昭軍鐵蹄,那他張子房就再“製造”一個能與昭國分庭抗禮的超級大國出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