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十裏……

趙平安胡亂抹了一把臉,好歹將糊住眼瞼的汙血抹開。

耳中隆隆的馬蹄聲不知為何總像是隔著水麵,如何都聽不真切,趙平安努力睜大眼睛,溺水之感卻愈發嚴重,視線中那片隱約可見的斷壁殘垣漸漸有了重影。

趙平安緊了緊手中差點在方才恍惚間鬆開的韁繩,重在馬上擺正了身子,在回到大營把弟兄們拿命搏來的軍情換成軍功前,他死不了。老爹說給他起名的人說了,頂著平安這個名字,他能長命百歲。

八裏……

趙平安這名字,是一輩子沒離開過風陽村的爹花了兩隻雞蛋的重金從一個路過的雲遊道士那請來的。平安這名字也很合他爹的心意,老頭子念叨了一輩子,希望他平平安安,無病無災,隻圖他傳宗接代,沒指著他光宗耀祖。風陽村自古就沒出過什麽大出息的人,老裏正那本寶貝得不得了的村誌,翻爛了也沒個大夫將軍。

五裏……

可他趙平安又豈是那種耐得下性子,麵朝黃土地在地裏老老實實刨食糊口,幾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莊稼漢?

村西頭從戰場上拖了條瘸腿回來的馬老頭,打了幾十年光棍,臨了都沒能摸一把對門馮寡婦讓他垂涎了大半輩子的大屁股。說起來窩囊,可趙平安那個打小天老大我老二的性子,偏偏就最服這老頭。

不為別的,就因為老頭是真見過世麵的。老頭沒事兒就喜歡蹲在自家牆根下麵,叼著茅草杆使勁朝對門門縫裏瞧,趙平安跟幾個半大小子也喜歡學著他曬著太陽,蹲牆角瞅著馮寡婦搖晃著兩瓣大屁股在院子裏忙來忙去。

這時候老頭總會不厭其煩地給幾個小子傳授相女之法,淨是什麽屁股大好生養的渾話,幾人聽著直樂,就問他上過幾個女的。

老頭也不惱,隻說自家也是見過世麵的,然後就是什麽“除卻巫山不是雲”的酸詞。真被擠兌得急了,老頭就呸掉茅草杆,給他們講起戰場上的事情。

趙平安就愛聽這個,別的小子聽到耳裏的,是血肉橫飛刀槍無眼,可他趙平安聽到的,那叫做“馬上覓封侯”!當然,就他趙平安大字都不認識幾個的文化水平,哪兒能說得出這種一看就是文化人的詞句來,這得是他們隊長才說得出的。

三裏……

隊長是趙平安第二個佩服的人,說第二那是隻論順序,就佩服程度而言,跟老頭分不出先後。起初這個隊長,趙平安是看不上的。就那細麻稈似的胳膊腿,十條捆一起,他趙平安都能隨手擰斷,汗都不帶出的。

趙平安是個直性子的,就這麽跟隊長說了,然後看著跟娘們似的隊長就說讓他試試。那就試試。然後在他還沒明白過來的時候就感覺天地轉了半圈,他就給人掄在了地上,摔的那叫一個結實,可他一咬牙就又站直了,嗷嗷叫著撲了上去,就這暗戳戳給人使絆子的手段他趙平安能服氣?

然後那天他就給隊長整趴了十幾次,幾天下不來床,於是他就服了,隊長也跟馬老頭成了一個檔次上的豪傑。當然這話不能給隊長說,趙平安又不虎,沒道理再給人一個整治他的理由。

一裏……

隊長也死了。

趙平安到現在都沒能想明白,那麽個有本事有野心的人怎麽就能跟馬老頭一樣,跟那一標沒啥追求的兵一樣,無聲無息就給沒了呢?

趙平安又有些恍惚,兄弟們就是想趁著大雪封山在即,營裏也管得不嚴,偷溜出去整點麅子肉啥的,怎麽就撞上了那麽多銀鷹旗呢?

隊長當機立斷就讓所有人四散逃離,可那個人的箭實在太準,兄弟們先後都倒在了雪地裏,砸下一個又一個淺坑,隊長甚至因為體格小,砸下的坑倒是最淺的。趙平安估摸著,等他也倒在雪地裏,就能贏隊長一次了。隻是不知道那人的那一箭怎麽還不發。

近了……

趙平安想使勁停下驚慌失措的戰馬,可是手臂就像是凍住了,怎麽都不聽使喚。幸虧戰馬訓練有素,在周圍人的安撫下很快冷靜了下來。

嗯?周圍怎麽圍了這麽多人,張著嘴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被人從馬上拖下平放在地上,趙平安總感覺胸前有東西反著陽光太過刺眼,他恍惚著想眨一眨幾裏前就沒能合上的眼睛,可怎麽也做不到。

趙平安盯著胸前的箭頭,艱難地轉動思緒,腦中最後一個念頭這才冒出:哦,原來那一箭早已射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