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氣象學家都搞不明白,為什麽清平鎮會連續下半月的雨。雨把院中金銀花木浸得黑綠,毛地黃開敗的花被打落在泥水中。

涼颼颼的風刮開山海寵物醫院的木門,遠處驚雷陣陣,摻雜著小貓的喵喵叫聲。

鍾意起身,打算去喂喂流浪貓。

他見不得任何一個小動物在自己麵前受委屈。

斜斜的雨中,一隻長著翅膀的大老虎迎麵而來,目光直對上鍾意的眼睛。猛虎步伐慵懶,骨骼挺拔優美,說想做個正骨按摩。

他手裏的貓爪棒pia嘰就掉到了地上。

猛地睜開眼,鍾意從前台處緩緩坐起身子,看到旁邊鏡子裏,自己的半張臉。

鏡中那個年輕人,是撩起一眼後便容易使人怦然的長相。半夢半醒間時,眼尾困倦,本應顯得勾人,卻反襯的曈底顯得清澈而天真。微微坐直些,藏青色的衣服上露出山海寵物醫院院長的胸牌。

又見木門被狂風吹得亂顫,他搖了搖頭。看來也許是太缺客人了,連夢裏都來者不拒,用擼貓加rua鳥的手勢摸遍那隻大妖怪的所有骨骼,關鍵是還分文不收!

這是鍾意來清平鎮的第十天,到目前為止,除了夢裏這位,他沒有接待過一個客人。目前他隻用自己在寵物付費論壇的問答掙錢,再堅持下去估計要吃土。

“鍾院長,你沒事兒吧?!”院門口路過一個小平頭,衝裏麵好奇地探頭探腦。

“沒事,你有病要看嗎?”

“你的寵物。”

“開業前十天,半價。”

鍾意轉眸望向門外,心想總也得有個正經客人吧。

最近幾天,一直有人這樣衝裏麵東張西望,卻又不進來,他總覺得大家心裏藏著事兒。可是去問他們吧,又都遮遮掩掩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價格方麵的原因。

小平頭先被年輕人那心無芥蒂的模樣晃了晃神,又被他那迫不及待想開張、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的期待搞得心虛。他挪開眼,如釋重負地大聲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說罷,拔著腿踩著泥點子就跑。

鍾意:“……”

所以他自然不會知道,自己的這個宅子,一直被人認作鬼宅。

清平鎮地處帝都東北角,在老一輩人眼中,屬於艮卦位。艮的方位,落在鬼門上。他租的這個宅子,更是位於清平鎮的東北角,那就是鬼門中的鬼門。

老話裏說,鬼門這個位置,靈氣旺盛。對於精靈鬼怪來說,就算在沉沉黑夜裏也會散發誘人光芒。這宅子自然沒人敢住。等鍾意搬過來後,鎮上許多人賭,十天內,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會麻溜搬走。

小平頭去集上賣菜,跟人聊天,便把“鬼宅那位竟然撐過了十天”的消息,傳得到處都是了。

鍾意更不會知道,集上的鄉親怎麽評論自己的。

鄉親A:十天?我一天都不敢。

鄉親B:嗐,你們說,是不是那人比凶宅還凶,嚇得鬼都不敢來!?

鄉親C:你這就不對了,都知道那年輕人一把好相貌,哪裏來的凶氣?

鄉親D:沒準是陽氣衝天,天賦異稟,秉文兼武,無所不懼啊。

鍾意這也是第一次被人評價“有凶氣”。在念書時,同學說他有學霸的浩然之氣,一路拿了好幾年的第一名,別的係覺得他學寵物醫學屈才,應當給人類看病,想要挖人。可他每每都斬釘截鐵,說自己要為寵物醫學奉獻終身。

研究生畢業後,他去帝都愛寵醫院實習,發生了一些事情,不得不離開。研究生創業委員會的老幹事跟他力薦清平鎮,說有個大宅子不要租金。鍾意猶豫了兩天,決定來這裏白手起家。

離京散夥飯上,他的好朋友小彭,舉著酒杯哭著說:“清平鎮!你已經孕育了全華夏最出名的經濟學家,沒有理由不順便孕育最出名的寵物醫生,小鍾!”

鍾意給小彭擦眼淚:“我們要相信清平鎮,它一定可以的!”

*

今日這場雨從清晨落到傍晚,也不見止息。一對夫妻倆抱著隻波斯貓慌裏慌張地衝進小院,以為醫生在屋子裏忙,沒料到在前廊就撞見了人。

廊下臥著兩三隻流浪貓,見醫生正屈身逗弄喂食。小貓們毫不設防,在醫生手旁哼唧來去,還把肚皮亮給他看。醫生溫聲軟語的,是一處好景致。

聽見動靜,貓們一哄而散,躲到院中的金銀花木下。他抬眸起來,引人進了門。

客人說是他家貓兒一向好得很,每天都歡實活潑。吃了午飯後,貓兒忽然哀叫連連,腹部腫脹,後腿僵直,應該是積食了吧。

兩個人都不到三十歲,到底是年輕人,從來不信這老宅子能有多邪乎,加之積食又是再小不過的毛病。尋思來這兒開點兒大山楂丸子,很快就能解決了。

鍾意用手背觸碰小貓。抬起手來,用聽診器聽聽貓的腹部,醫生的臉上露出一絲猶疑,叫夫妻倆允許他再給貓做個B超。

不到三分鍾,二人從鍾意手中接過B超單。

“小貓懷孕了,而且有難產,需要安排手術。”

“什麽?!”這夫妻倆一起配合默契地叫出聲,兩個人根本沒想到事情會這麽棘手。

“不要著急,”鍾意聲音清朗,像冰塊撞擊,很是好聽,又透著一股子倔強,“隻要經過合理醫治,小貓就沒有大礙。你看,這個單子上麵,小貓崽還好好的。”他點了點B超單。

“大……大夫,哪有貓崽?”小媳婦順著大夫的手指看去。

“我家這口子向來眼神不好,”男人推推眼鏡,湊前盯了盯,“哎不,這不是什麽也沒有嗎?”

“就是這裏啊。”大夫指尖又戳戳單子,“你們看,小貓崽的骨骼長得多漂亮,就是這裏腦袋太大,卡得貓媽媽沒力氣了。”

兩個人對視,一臉懵逼的。

從大夫表情看,並不知道怎麽回事。他幹脆扯過聽診器來,和和氣氣地問:“你們是看不懂嗎?沒關係,總能聽到胎心的。”

小媳婦將信將疑地帶上大夫遞給他的聽診器。

接下來是男人。

外麵驚雷陣陣,直打得夫妻倆哆嗦。冷颼颼的天氣裏,眼鏡男的額角竟然沁出一絲汗:“呃……大夫,我們今天大咪不生,改天再來行不行?”

接過聽診器的鍾大夫手指一頓。

還真是第一次聽說有人想改天生孩子的。

咪嗚一聲叫,是小貓又在**顫抖。那原本那好聲好氣的青年,微閉了閉眼,再度睜開的時候,聲音變得強硬冷漠。

“沒時間了,10分鍾內不做剖腹產,大貓小貓都會有生命危險。”

他也不知道這兩個人如此遲疑,是不是跟錢有關係。

一咬牙,幾乎是豁出一條小命。

“這樣吧,這台手術我免費給你們做,如果你們不願意養小貓崽,那麽可以交給我收養。如果手術中間任何環節出錯,我全權負責。”

方才鍾意那張臉上還有點與他年紀相當的稚氣,那麽現在,那雙眼睛猶如不摻雜感情的機器,帶著金屬般的冷漠,在這張美而生動的臉上,有奇怪的違和感。

如果鍾意的朋友小彭在身邊,應該會明白。

這是他下定決心,準備花點什麽錢的時候。

“你們要信任我,”醫生從身旁的手術刀架隨意抄起來一隻刀來,聲音很淡,讓人聽了心裏發寒。

“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

麵前的年輕人本是想隨便拿起什麽器械做無聲的催促,可是到了夫妻倆那裏,又多了一重別的意味。

男人深吸一口氣,暗擰小媳婦一胳膊,分外隱忍地說:“您說的對,您安排吧。”小媳婦緊咬著唇。

鍾意的目光在兩人臉上逡巡,最終抱起貓兒,邁開長腿將走進手術室。門口“閑人勿擾”燈盞亮起。

男人推推眼鏡,拽著發怔的媳婦向外小跑。

跑到十米開外的地方,才敢在雨裏扯著嗓子喊:

“來人啊!見鬼啊!”

“有人神經不正常啊!”

“我家小貓肚子裏啥也沒有,他要給人家開腸破肚啦!”

*

走進手術室,皎白的燈光傾瀉在鍾意的臉上,高挺的鼻梁下方,被繃得很直的唇線忽然緩和,長長呼出一口氣,他輕按自己的太陽穴。

“急死我了……”剛才完全是強作鎮定好嗎,這輩子沒這麽戲精過,以後再也不想了。

做寵物醫生總要優先考慮主人的想法,雖然方才的夫妻倆態度著實奇怪,可不管不顧地做出那種強人所難的樣子,又要打算荷包大出血,也是他迫不得已。

說來也好笑。

他小時候被貓救過一命。

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從小下定決心要做一名寵物醫生,不想讓他所見到的任何一隻小動物受一點點委屈。

動作間遊刃有餘,不徐不疾,每一刀每一針都很穩。少時,他那雙白皙的手,就從母貓腹中捧出一隻小貓崽。

在呼吸到空氣的瞬間,小貓崽從虛無的樣子轉成實體。

隻不過在鍾意眼中,貓崽一直是實體,從未發生過任何變化。

貓兒周身濕漉漉,眼睛比玻璃球還清澈,半睜半闔,可愛極了。鍾意把它抱進母貓腹下,打算讓它先含吮母貓,進行開奶。

而後,他就眼睜睜看著小貓崽說話了:“誰準你把本君生出來的?”

鍾意:……?

那聲音和奶糖一樣軟綿綿,他彎腰檢查,又伸手摸過小貓的喉嚨位置。

小貓崽的聲帶在他的手掌下微微震動:“我一隻金華貓妖,活了二百多年,還第一次見到你這樣放肆的小妖怪。”

鍾意活了二十多年,還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放肆的小貓崽?!

這件事過於不可思議,鍾意反倒發揮出麵對危機大手術時的冷靜:“你為什麽說我是小妖怪?”

“隻有妖怪才能看見妖怪,所以剛才那兩個凡人看不到,你怎麽回事,連這個都不知道。”小貓崽囂張地揮揮爪子。

“我跟一條衰龍打架,元氣小傷,去那貓肚子裏恢複精元。你倒好,直接把我刨出來了。說,你怎麽敢這麽對待本君?”

鍾意覺得非常荒謬。思考之間,他竟然能夠分神去想,昨天晚上那個夢到底是不是真實發生的?

那沉如老墨的夜,綢緞一樣光滑流暢的虎紋,低沉的聲音,潔白蓬鬆的翅膀。

那也是他真實看見過的妖怪嗎。

是被那雙銅鈴一樣的雙眼注視得時間過長,就讓他從此擁有可以看到妖怪的能力了嗎?

小貓崽等得不太耐煩:“想什麽呢,你就不怕嗎?你大抵沒有見過,本君把一眾小妖怪,打得滿地伏屍的樣子吧。本君何等威風,何等——”

“大人,”鍾意瞪大眼睛,打斷了它。

小貓崽一怔。

鍾意自認為是個負責醫生,更何況免費給小貓做了剖腹產,他荷包都在滴血,怎麽可能反過來讓這麽點兒個毛孩子醫鬧。

如果都這樣下去,普天之下的流浪貓貓狗狗,何時能得到合理的醫治,像他這樣的醫生,如何能夠得到弘揚善心。

妖怪也不得放肆。不能因為自己是個妖怪就有理。

“很抱歉沒有經過您的同意,就把您剖出來了,但您的頭卡得實在太久了。在方才那種情況下,如果再晚兩分鍾,您媽媽可能會給您生出個葫蘆形狀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