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母親。

滕錯看著蕭過,在蹙眉時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我不知道......”他緩慢地翕動著嘴唇,對蕭過說,“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母親”這兩個字對滕錯來說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他甚至連一張臉或者一個名字也無法想到。他的生母僅僅存活在南秀娟的敘述裏,是個莫名出現在村子裏七河交匯處的神秘女人,蒼白、美麗、無言,滕錯就隻聽說過她喜歡在井邊發呆。

父母的基因滕錯都有繼承,他的生母可以永久地缺席,但她已經無可否認地在滕錯身上留下了她的印記。滕錯的化學天賦,比南宏祖陰柔的麵容,從年少時就開始的對於毒\\品生意莫名的排斥,這些起來,似乎能組成一個母親的輪廓。

戰局迷陷,始終缺了一塊的拚圖能否被這個詭異的身影填上,現在誰也回答不了。

蕭過抱緊他,說:“我讓人去查查當年的卷宗。”

要查七河村的事,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希望不大,但蕭過不會直接說。滕錯吃完了糖,把頭在蕭過頸邊,蹭了兩下又沒動了,像隻受了極大委屈的貓咪。

“我是被花園選中的人,不管什麽原因。”他用嘴唇貼著蕭過的側頸,小聲說:“也許當罪犯才是我命定的路。”

蕭過立刻把人拎起來,說:“不是。”

“蕭哥,”滕錯像是沒聽見他的話,繼續說,“你不許嫌棄我。”

“小灼。”蕭過的眼神像火一樣明亮,他盯住了滕錯,說:“你不是,你不可以這樣說。”

滕錯說:“蕭哥......”

他沒有再說話了。

蕭過把他抱起來,拿外套蓋住了他,讓他改成躺在自己懷裏。滕錯側臉緊貼著蕭過的胸口,枕著這人的心跳,抬頭時視線完全地被天空和白日占據。

陳破寺廟罩下龐大的影,高而靜的佛像立在他們身後,階下殘留的古鍾因為輕盈而被推得**起來,發出清晰的仿佛破裂的音,驚飛了群鳥。一對愛人在此處依偎擁抱,這裏是俗世的邊沿,風掠過他們,帶著過往的年歲和默契的親密,奔去人間。

太陽開始西落時風變得更涼,廟宇婆娑剪影,蕭過低頭,無聲地吻了吻滕錯的額頭。

他們就這樣依偎了一天,可是還不夠。

“不要,”滕錯摟緊他,說,“再抱一會兒。”

兩個人在桔紅色的夕光裏接了個吻,唇間濕熱溫潤,舌尖相纏,都不願意分開。

滕錯把外套還給蕭過,忽然失去了溫暖,他在冷風裏打了個寒戰,蕭過又捂了一會兒他的雙手。兩個人站起身,很近地麵對麵,蕭過看著滕錯整理東西。

他要把蕭過給的衛星電話帶進忠良寨,以便技偵人員進行定位,但蕭過是有點擔心的,但滕錯已經計劃好了。他拔\\出腰側別著的手\\槍,卸了彈匣,把手機放了進去。

其實進山的時候得收武器,還要過搜身,但滕錯沒和蕭過說,到時候他再自己想辦法。

滕錯放好手\\槍,說:“單向聯係。”

為了安全,警察不會主動聯係線人,蕭過得等滕錯的信兒。

“內憂外患,”滕錯說,“外麵交給你了。”

蕭過懂他的意思,說:“約定一個敲門磚吧。”

這是警方聯絡常用的方法,是要在每次通話前報句話或者一串數字,以證明環境是安全的,沒有受到威脅。如果有哪次沒說,就說明身份已經暴露。

敲門磚不能太長,更不能讓別人輕易猜到,數字一般位於六到十位之間。蕭過已經想好了,他捉了滕錯的手,在人的掌心寫了一遍。

滕錯低頭跟著輕聲念了一遍,幾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稍微抬起下顎,和蕭過額頭相抵,兩個人一起閉上了眼。

“171039100,”蕭過低聲說,“小灼,記著。”

十七歲的戀愛,十年分別,滕錯寫下三十九封遺書——這些都屬於過去,現在他們要對方長命百歲。

蕭過不善言辭,可他把這些都記在心裏,關鍵的時候連敲門磚也要這樣設計。滕錯輕輕地笑了,和他十指緊扣,“嗯”了一聲。

蕭過要滕錯記著,是要滕錯記著這串數字,也是要滕錯記著回來。他的小灼還是沒有學會怎麽活,但沒關係,他會在邊界等待,隻要滕錯回來,邁過去就是人間。

寺廟的鍾響在身側,仿佛一種提醒。他們開始一起向下山的方向挪動,但始終沒有分開,腳下像是某種舞步,非常緩慢,仿佛這樣就能將分別的時刻再推後一點。

滕錯悄悄地睜開了眼,望著蕭過,看這人濃黑的眉眼,冷硬的麵孔。他指尖微動,感受著蕭過粗糙的手掌。

然後他抽了隻手出來,到了蕭過胸前,準確地劃過一些特定的位置。蕭過感受到了,也睜開了眼。

隔著衣服,滕錯撫摸過他所有受過傷的地方。

蕭過身上有很多傷,這幾天在池林客棧的時候,滕錯就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指滑過去,詢問每一處的由來。蕭過沒有瞞著他,有問必答。

他立過很多功,每一次都仿佛不怕死。那個時候的蕭過還沒遇見滕錯,他把已經死去的南灼揣在心底最深處,拿命去搏,算作最直接的贖罪和發泄。

滕錯聽懂了,沒說什麽。但昨夜他在上麵,俯下身吻過蕭過所有的傷痕。

此時他看著蕭過,說:“這一年馬上就要結束了。”

“嗯。”蕭過點點頭,掌心貼著他的側臉。

“那麽,”滕錯說,“明年見,蕭哥。”

蕭過胸口起伏了一下,他說:“明年見,小灼。”

“如果時間早的話,”滕錯捧著他的臉,說,“還能趕上給我過生日。”

然後他親了過去,又深又柔。分開時兩個人稍微喘了會兒,陽光已經從西方斜了下來,蕭過把身上的糖都給滕錯裝進了口袋。

“我等你,”蕭過呢喃般地說,“你也等著我,小灼。”

滕錯沒有說話,他在黃昏的風裏仔細地看著蕭過的模樣,用一種意味溫存而且雋永的目光。遠處的林中鴉鳴隱約,風鼓托著他的長發,紛飛繞籠起蒼白的臉龐。

看上去豔麗無情的鬼也有他放不下的愛人,滕錯再次親了一下蕭過。這一次兩個人的嘴唇一觸即分,像雪花融化在滾燙的岩石上,像淚水正濡濕離人的眼睫。

然後他從蕭過的懷抱裏出去,走下山坡,沒有回頭。

魚鱗一般的火燒雲鋪開在天際,瘦弱修長的神曲成位萬木雲霧裏一抹麗影。風緩慢地鳴響暮鍾,仿佛靡靡之音,滕錯有一瞬間的停頓,然後就離開了。

蕭過久久站立,一直望著他。

飛雁靈巧地鑽出彩雲,霞光依托風力,和四攏的暗色做最後的抗爭。滕錯渾身冰冷,在南方特有的寒冷裏加快步伐。

***

又過了兩個小時,塵先生派來的人手在天完全黑下來後到達池林客棧,和滕錯碰了麵。他們帶了部電話,藍蝶和那邊兒和滕錯說了幾句。

然後滕錯帶著人站在客棧外麵等了一會兒,就有幾輛車開過來了。由一輛私家車領頭,後麵跟著兩輛麵包車。

滕錯到這時候已經被風吹透了,身上沒有剩下蕭過的溫度。他剝了顆糖,沾著了甜味兒,借此回味無窮,但抬眼的時候又換了個人,還是那個讓人忍不住湊過來又意識到惹不起的妖孽。

這次花園要買的是設備,錢都是提前商議好了的,滕錯要做的就是驗貨和結賬。幾個來送貨的看起來都是能打的,但懂規矩,把後車廂打開讓滕錯查看。

領頭的那個知道滕錯,看來的是他很驚訝。滕錯在研毒領域裏很出名,從他出國留學開始,冠的就是塵先生養子的名,他們這個圈兒裏的都知道,而且人確實有天賦,是各方都很看好的新興力量。

賣設備的這個掏了支煙出來,遞到滕錯嘴邊。

“滕哥,沒想到是您親自來。”他笑著說:“來一根兒?”

滕錯一邊俯身檢查,一邊側臉把嘴裏的棒棒糖露出來給他看。賣設備的見狀也不生氣,又把煙拿回去了,閑聊似的問:“這是最新的設備了,很精良的。看這樣子,塵先生還在做三九呀?”

“怎麽,”滕錯咬著糖,問,“想買?”

賣設備的嘿嘿笑了幾聲,說:“想學習,嘿嘿,學習。”

他長得胖,牙齒也不髒,至少不是長期吸毒的人。他說要學習,這意思是想和花園做生意。

“我不管生意。”滕錯冷酷地說,沒再探討。貨都沒問題,滕錯揮手,讓他這邊的幾個保鏢過來開始搬貨。然後他回頭對那個賣設備的露了微笑,這一笑可太晃眼了,帶著媚地勾,賣設備的不是這路的也愣了愣。

這人長得太過分了點兒。

“錢,”滕錯對他的目光毫不理睬,從保鏢手裏接過箱子,說,“一分不少。”

賬都得明著算,賣設備的當場打開點清了,嘿嘿一直笑著。滕錯有點不耐煩,說:“數清楚,一口價。”

“誒,對的對的。”賣設備的合上箱子,說,“其實不用的,花園哪裏稀罕和我們這小門小戶的玩賴!”

“嗯,這單成了。”滕錯利落地說,“要是過後你再給我找麻煩,那就別怪我......”

賣設備的抬起頭,看著還有點兒期待。

這樣的眼神滕錯太熟悉了,有點反胃。他冷笑一聲,說:“別怪我夜裏找到你,閹了你喂狗,剩下的還能下酒。”

他語氣很輕鬆,但眼睛裏不是那麽回事兒。賣設備的在這個瞬間打了個冷戰,舉起雙手,表示不敢了。

滕錯臨走的時候故意多看了那幾個打手一會兒,那幾個人穿的衣服都差不多,不像是散戶。這附近和毒有關的生意人不少,隻要不是花園就算是製\\毒設備被截的可能性不大,運輸的時候也還是喜歡找土爺的武裝勢力保駕護航。

他對賣設備的挑了挑眉,說:“你的命好金貴,土爺的人都帶來了。”

“啊......這個,”賣設備的被這麽問得有點不爽,但還是承認說,“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滕錯看著土爺的人,他沒有絲毫藏掖著,目光很明顯。那幾個雇傭兵都很高大,滕錯背靠著車站著,微微揚起下巴,很隨意地問:“你們要在池林玩兒嗎?”

把色相變成保護的外衣,這一招他太熟悉了。

那個賣設備的縮少看出了點兒什麽,興奮地說:“玩兒啊,都到這兒了,不玩兒多可惜啊!”

滕錯看了他一眼,然後盯著土爺的人。

雇傭兵這會兒護著他這沒錯,但他們都是土爺的手下,因為塵先生和土爺的過去,兩夥人一向不對付,滕錯越是這麽問,這接個人反而不能留下來,要不然就是通敵了。果然,領頭的那個盯著滕錯看了一會兒,最終冷酷地說:“不了,我們隻負責護送,這就走了。”

滕錯攤了攤手,看起來有點失望。

土爺的人的確訓練有素,看見花園的人把貨都搬完了,就和雇主結了賬,真的上車走了。客棧院子裏離滕錯不遠的地方有幾個穿著西裝的人正圍著抽煙聊天,一看就是商人,可能是倒騰石頭的,也可能是茶商。滕錯的目光掃過去,飛快地在其中一個最高的身上停了停。

然後他向花園的車走過去,說:“走了。”

“啊?”賣設備的有點懵,有點想攔的意思,問,“滕哥不留下來玩玩嗎?”

“我不玩,”滕錯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說,“早收心了。”

幾個保鏢聽他的命令,確認東西已經裝好,就鎖了後車廂。滕錯坐進後座,那花園的手機給藍蝶打了個電話,一邊讓人直接開車。

吉普車迅速駛入夜色,蕭過收回目光,雙眼在夜晚也含著光。他和身邊的人打了聲招呼,然後跟在那個賣設備的身後,進入池林客棧。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