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先生沒有立刻說話,兩個人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耳機裏連呼吸聲也聽不到。滕錯把手肘架上桌麵,他知道塵先生在看他,但他沒有看回去。

最終塵先生歎了口氣,語氣中略帶責備地說:“你出去留了九年學,一共也沒和我打幾個電話。我腦子裏想象的還是一個小孩兒走進來的場景,剛才都差點沒認出你。”

滕錯牽動嘴角,無聲地笑了一下。

塵先生惋惜地說:“小錯,如果我們現在可以麵對麵,我會擁抱你。”

滕錯聞言抬起了眼,用非常誠懇的聲音說:“我也會擁抱您的,塵先生。”

“沒關係,以後會有機會的,隻是很可惜現在不行。”塵先生的聲音依然帶著笑意,他說:“我要離開逾方市了。”

滕錯問:“發生什麽了嗎?您要去哪兒?”

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藍蝶聽到了他的問題,把臉轉回來,對他皺起了眉。滕錯接住她的目光,向後靠到了椅背上,手指毫無意義地繞著耳機線。

耳機裏沉默了幾秒鍾,然後塵先生叫他:“小錯。”

滕錯回應:“塵先生。”

“你多年獨自在外,但這並不代表你可以不守規矩。”塵先生緩慢地說:“我的行程不是你該關心的問題,背靠背才是生存的法則,這一點你必須記住。”

塵先生的聲音裏並沒有怒氣,咖啡廳裏人聲嘈雜,但滕錯還是清晰地捕捉到了他沉下去的語調。他給了滕錯一段介於勸誡和警告之間的話,滕錯很深地呼吸了一下,說:“對不起,塵先生,我記住了。”

“沒關係。”塵先生善解人意地原諒了他,然後解釋說:“我要出國,去陪陪塵忠和塵良,歸期不定。前些日子我手底下出現了叛徒,給警察提供了線索,導致我在逾方市中心慣用的交易地點被突襲。逾方市的市場利大,但對我來說已經不再安全。小錯,警察很擅長順藤摸瓜,他們手裏有關‘花園’的信息遠比我們以為的要多,在這種情況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他精準地把控著說話的順序和節奏,先是教訓滕錯不要多問,然後盡他所能地把情況告知,看起來一切都是在為滕錯考慮。果然,滕錯閉了閉眼,然後低下頭,說:“我明白,塵先生,對不起。”

塵先生對此很滿意,對滕錯說:“你才剛剛回來,有一些事要重新適應。”

“嗯,”滕錯依舊垂著眼,回答說,“我會的,塵先生。”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低頭時脆弱的脖頸彎曲著,頭發落下來稍微蓋住了側臉。所以沒有人看到,在濃密烏黑的發絲遮擋出的空間裏,那一雙極其漂亮的眼裏連光也被斂了起來,隻剩下一種陰冷的不甘。

“小錯,”塵先生說,“讓藍蝶也來聽電話吧。”

滕錯眨了下眼睛,再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就什麽情緒也沒有了。他對著藍蝶揚了揚下巴,藍蝶點點頭,戴上了另一隻耳機。

“塵先生,”藍蝶看著手機屏幕,說,“我在。”

塵先生的聲音比剛才冷了一些,他很直接,說:“藍蝶,我離開的這段時間,逾方市的生意交給你負責,你早就已經出師,知道該怎麽做。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

“我明白,塵先生。”藍蝶的眼裏閃著光,她說:“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

塵先生沒有對她的表態做出回應,繼續說:“小錯,你要長駐逾方市,住處我已經安排好了,藍蝶會帶你去的。你自己找了工作,我並不反對,但你要記住你的最終使命。”

“好的,”滕錯的語氣很輕快,笑著說,“謝謝塵先生。”

“你要收斂一些,”塵先生語重心長地說,“我允許你在外麵清淨了這些年,但這雙手不可能永遠那麽幹淨。”

滕錯的笑僵在了嘴角,緩緩收了回去。

“小錯,”塵先生說,“所謂學有所成,你知道我想要什麽。”

滕錯頷首,說:“我知道。”

塵先生說:“讓我看到你的價值。”

襯衫的袖子被滕錯放下來又挽上去,他用拇指和食指拈著袖口處的扣子,學著藍蝶堅定的語調,說:“我會的,塵先生。”

然後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但我需要專心。”

“當然,”塵先生平靜地說,“生意上的事你不懂,我也不會讓你碰。我把你交給藍蝶,你懂事一點兒。你在國外很快活,但現在要學著低調。”

“所以,”滕錯有點咬牙切齒,“我現在是藍蝶的下屬了嗎?”

“並不是,”塵先生笑了,“你隻向我匯報。藍蝶會給你提供資源和保護,不要逞強,你需要這些。同時藍蝶也需要你,小錯,你們要相互幫襯。”

滕錯把藍蝶的墨鏡從桌上拿起來,重新架回自己鼻梁上,對藍蝶十分挑釁地笑了一下。藍蝶冷漠地回看過去,對電話裏說:“我明白,您放心。”

“好。”塵先生的聲音很低,這代表他將要掛斷電話。他在最後說:“歡迎你回來,滕錯。”

***

藍蝶點擊掛斷,滕錯摘下耳機扔回桌上。有一個旅遊團在外麵嚷著“航班晚點”,試圖進入咖啡廳,但因為空座不夠而擠成一團。而此時店裏不斷有客人在混亂中離場,包括角落裏的那位老者。

幾分鍾後,半個咖啡廳都空了出來,外麵旅遊團的人立刻一擁而入。

這群人拖家帶口,吵得滕錯麵露厭惡,把臉扭向咖啡廳外。他看到那位老者正在排隊出關,老者拄著一根黑色的手杖,背脊筆直,言行舉止都紳士極了。他臉上掛著謙和的笑容,負責檢查護照的地勤人員被這樣的氣質俘獲,向他微微彎腰問好。

塵先生穿過閘機,然後很自然地回了一下頭。滕錯隔著墨鏡,兩個人飛快地碰了一下目光,滕錯把墨鏡拉下來露出雙眼,看著塵先生混在人群裏離開。

滕錯轉臉看了一眼,藍蝶的目光還沒收回來。他把墨鏡推上去,從口袋裏摸出一部手機扔了過去。

藍蝶反應很快,但還是接得有點險,朝他不滿地眯了眯眼。滕錯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說:“酷姐,電話交換一下。”

藍蝶低頭看了看,現在大多數人都用觸屏手機了,但滕錯的竟然是個黑色按鍵,還沒有成年人的半個手掌大。藍蝶一邊把自己的號碼輸入進去撥通,一邊說:“我以為你很奢侈。”

“用這款電話卡不實名,”滕錯說,“警察追蹤不到。”

這意味著藍蝶也追蹤不到的,藍蝶白了滕錯一眼,說:“我才沒空搭理你。”

她把手機還回去,滕錯稍微前傾身體去接,唇角勾出了好看的弧度。他的雙眼藏在墨鏡後麵,露出來的下半張臉上帶著一個微笑,他嘴唇的顏色並不鮮豔,但被過於淺的膚色襯得很嬌嫩。

藍蝶挪開目光,站起身說:“走了。”

兩個人穿過機場大廳,經過便利超市的時候滕錯忽然把行李包往地下一放,說:“等我一會兒。”

這種忽然的行為讓藍蝶心驚膽戰,她想叫住滕錯,但這人已經雙手插兜地走進了超市。藍蝶隻好站在原地看著包兒,同時快速地掃視了一圈,沒發現警察或者可疑的人。

幾分鍾後滕錯從超市出來,嘴裏多了根棒棒糖。

他一手舉著糖,一手拎起沉重的行李包,輕鬆地說:“走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人都已經走出去了,藍蝶追了幾步,說:“下次有事提前說。”

“提前我也不知道,”滕錯目不斜視地笑了笑,說,“我有癮。”

藍蝶皺了皺眉,看了他一眼。

滕錯把糖短暫地從嘴裏拿出來,笑著說:“放心吧,我不碰你們那玩意兒,沒人比我更了解它。”他把糖抵在雙唇間,放低了聲音,呢喃般地說:“就是愛吃糖。”

藍蝶開來的是輛很普通的大眾,滕錯已經很久沒坐過這樣的車了。他叼著糖,把副駕駛的座椅往後放了放,調成一個舒服的角度,盯了一會兒窗戶上深色的玻璃膜。

“我用九年時間混了幾個文憑,不過你可不一樣。”他扯著皮筋把頭發散下來,把頭往後仰了仰,感歎地說:“塵先生很信任你,你現在是他的左右手。”

車被平穩地開出去,藍蝶側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滕錯曲起手指敲了敲車窗,說:“這配置,有點寒酸啊。”

“我無所謂,”藍蝶說,“能開就行。”

滕錯敲了敲防彈的門和窗,問:“改裝過了吧?”

藍蝶“嗯”了一聲,滕錯的棒棒糖還剩最後一點,被他整個兒咬碎了含在嘴裏。汽車從收費站開過去之後藍蝶接起了個電話,對那邊簡短地答應了幾聲,說了句“等我來處理”就掛斷了。

藍蝶放下手機,神情很嚴肅,說:“我得稍微開快點了。”

“老大才剛走,”滕錯歎了口氣,用舌尖卷著碎糖塊兒,問,“這就有事兒了?”

藍蝶沉默了兩秒,說:“有人給警察辦了事。”

滕錯把嘴裏的糖咬得嘎嘣響,問:“抓著了嗎?”

“剛抓到。”藍蝶說。

滕錯問:“在哪兒?”

藍蝶抬頭看了眼路標,說:“離這兒不遠。”

滕錯抬起手捏了捏後頸,問:“安全嗎?”

“安全,”藍蝶點點頭,說,“我的人很仔細。”

滕錯“哦”了一聲,看了會兒窗外,說:“你先去處理這事兒,帶我一起。”

“帶你一起?”藍蝶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不碰生意上的事嗎?”

“相互幫襯啊,酷姐。”滕錯嘴裏的糖完全化了,他咽著最後的那點兒甜味,說:“正好離得近。”

他的用詞很客氣,但語氣並不是要和藍蝶打商量的樣子。滕錯現在的位置很微妙,先前在外國留了九年學,如今回來,不用管生意,但不代表他不可以過問。塵先生給的話確實是“相互幫襯”,藍蝶本來也沒打算事事都繞開滕錯。

她點點頭,把車開上高速旁的輔路。逾方市南麵臨海,市裏繁華糜爛,商業區醉生夢死,幾個碼頭和旅遊海灘聚集著產生大把鈔票的聲音。但這座城市的前身是個漁村,舊城區被握手樓和窄小的街巷占據,再往城市的外圍去,郊外的平原直鋪向鄉村,根本沒有發展起來。還沒有被開發的野海包裹在偏僻的邊緣,成為犯罪的絕佳地段。

夏日的傍晚暑氣絲毫不減,滕錯打開車窗,帶著鹹味的濕潤海風吹過來,他已經能夠聽到浪濤的聲音。

海灘上的礁石後麵有幾個很簡陋的木屋,以前偶爾有漁民過來,輪不上出海的會在這裏休息,現在真正打魚的少了,屋子都基本荒廢。藍蝶和滕錯從後麵繞過去,滕錯朝著大海的方向望了望,說:“地方不錯。”

藍蝶走在他前麵,說:“老地方了。”

木屋都很老舊,其中一個門口有四個保鏢,都穿著普通的t恤衫牛仔褲。四個人原本蹲成一圈,看到藍蝶都站了起來。

領頭的那個說:“藍姐,人在裏麵。”

藍蝶對他點了一下頭,打開了門。沒人問滕錯是誰,但也沒立刻讓他跟進去,有保鏢伸手攔了一下,看架勢是要搜身。

滕錯連墨鏡都沒摘,懶洋洋地退開一步。他稍微仰起頭,喉結動了動,滑動延伸出的曲線讓幾個保鏢看直了眼。海風吹過來,那一頭烏黑的長發被風托起來,飄在他身側,像是張網。

藍蝶發現人沒跟上來,回身看見是被攔下了。她搖了搖頭,幾個手底下的人立刻就退開了。

藍蝶看了眼滕錯,點點頭,側開身示意滕錯進屋。

能讓藍蝶這麽信任和客氣的全逾方市可能也找不到第二個了,保鏢們不敢怠慢,更不敢提問,都往遠站了站。滕錯跟著藍蝶往裏去,才邁步就聞到了很重的血腥味。

屋子裏光線不好,滕錯先摘了墨鏡,抬頭時看見房梁上吊了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