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一的頭猛地歪向一邊,人在暈過去的時候肢體失去控製,低頭的時候頸部都響了一聲。滕錯對此毫不在意,看了一眼表,對陳崎招了下手。

“幫我去一趟貓眼。”他說。

陳崎知道他要做什麽,點點頭,說:“好的。”

陳崎對滕錯的話從來都是百分之百的服從,立刻轉身往門口走。然而他又停了下來,回頭看著滕錯。

滕錯握著槍的手就架在桌子上,他對陳崎挑了下眉,說:“這裏我看著。”

陳崎點點頭,還是沒有動。他的嘴唇蠕動了兩下,欲言又止,猶豫著說;“錯哥。”

“嗯?”滕錯翻著陳芳一辦公桌上紛亂的資料,頭也沒抬,“說。”

燈下的滕錯看起來美好又脆弱,陳崎看了一會兒,眼神很晦暗。最終他用手蹭了蹭褲縫,低聲說:“沒什麽......抱歉。”

他不說,滕錯也不問,這麽多年他最沒有的就是好奇心。天色已經在壓下來暗色,嫻芳閣的人開始上班。陳芳一是老板,平時不會動不動就出現,滕錯拿膠帶封了她的嘴,發了消息給譚燕曉,然後趴在桌上把子彈從手\\槍裏都拆出來再一一裝回去,在連續的金屬聲中逐漸理清了混亂的思緒。

陳崎回來的時候滕錯正在撬陳芳一房間裏的保險櫃,在這種時局瞬息萬變的時候,他奇異地顯出了一種平靜和滿不在乎,蹲著身,凝神很專注的樣子,一小時前的崩潰全無影蹤。

保險櫃門被打開的那一下滕錯很開心地笑了,兩隻眼睛微微向下彎,看起來非常單純。

“耶!”滕錯歡呼了一聲,抬臉看著陳崎,得意地說:“手藝還在。”

他孩子氣的舉動和外表極其不符,陳崎站在那兒稍微有點愣神。滕錯挑了挑眉,陳崎這才反應過來,對滕錯頷首,說:“蕭過已經撤了。”

滕錯用槍撥開保險櫃裏的現金,稍微點了點頭。黑發擋他的側臉,陳崎不知道他這會兒是什麽表情,繼續說:“貓眼的人說他因為得罪了有錢的客人被開除了,從此在服務業再難找到工作。”

這自然是偽造的,為的就是讓做酒保的蕭過徹底消失。滕錯翻找的動作沒停,隻是睫毛顫抖得很厲害。

他把放在現金後麵的幾樣珠寶拿出來,打開一套翡翠首飾,把最大的那條項鏈毫不憐惜地拎起來給陳崎看了看,說:“是帝王綠啊,好不好看?”

他問的是項鏈,但陳崎的目光沒在那上麵。滕錯細白修長的手指上繞著白銀閃鑽,被綠得耀眼的翡翠襯出了一種**感。陳崎的目光有點閃躲,但他說:“好看。”

然後他慢慢地在滕錯身邊蹲下來,悶了半天,說:“您還懂這些?”

“一點點,”滕錯把項鏈裝回盒子,“蕭過家裏原來是在西南那邊做玉石生意的,我聽他說的。”

陳崎點了點頭,隨即意識到滕錯並沒有在看他,就又“嗯”了一聲。

保險櫃最下層有幾份文件,滕錯扔開珠寶,拿過來全部仔細地看了,都是出入白藥相關,沒有關於他或者花園的資料。滕錯站起身,陳崎把被他翻得亂七八糟的東西複位,又把保險櫃關上了。

滕錯坐到沙發上,拍了拍身側的位置,對陳崎說:“坐。”

桌子上有個煙灰缸,滕錯點了根煙,摸出了手機。但陳崎還是站在原地沒動。他一直堅持不要和滕錯平起平坐,但今天不一樣,滕錯吞雲吐霧,再次說:“坐。”

陳崎於是走過去坐下了,滕錯拿煙對著他點了點,問:“要嗎?”

陳崎搖了搖頭,兩個人坐得不算太近,但滕錯麵容上的每一個細節陳崎都可以清晰地看見。此刻的滕錯非常放鬆,神情類似釋然,他稍微張開嘴,飄繚的白霧從弧度飽滿性感的雙唇中被吐出來,他就像是在這場安寂的漫長中放下一切惦念。

滕錯一直沒有開口,直到把煙抽完,才說:“快到收尾的時候了,我原本其實是不著急的,但現在不一樣了。”

陳崎沉默了一會兒,問:“是因為蕭過嗎?”

滕錯把煙蒂按進煙灰缸,垂著眼“嗯”了一聲。然後他看向陳崎,說:“我把我的存款轉給你了,就我自己攢的那些,沒多少,你想花就拿去花。”

這句話讓陳崎幾乎站了起來,但他控製住了,搖了搖頭說:“您去哪兒我都跟著。”

滕錯也搖了搖頭,說:“這次你得留在逾方市。”

“我要跟著您去花園,”陳崎說,“還當您的保鏢。”

這樣的天真逗笑了滕錯,他笑著歎了口氣,說:“你以為花園是什麽地方,塵先生是什麽人,能讓你來去自如?你忘了你當初費了多大的勁才逃出來?跟著我去幹什麽,送命嗎?”

陳崎還想反駁,滕錯抬手打斷了他,說:“而且我留你在逾方市,是有事要讓你去做。”

陳崎稍微平靜了一些,點了點頭。

“不是命令,這次算是我......求你。”滕錯抿了抿嘴,說:“我走之後,你要幫我確保蕭過的安全。”

空氣的煙草味逐漸散去了,陳崎聯想到滕錯把錢都交給他了的事,胸膛起伏了一陣。他說:“您知道的,您說的我都會答應。”

他這麽說,但滕錯能聽出他的不情願。滕錯說:“我不知要你答應,而是真的盡心盡力去做。”

“我知道,”陳崎沉聲說,“我會的。”

“你隻需要保護他到一切塵埃落定,不會太久。”滕錯盯著他,說,“我和譚局說好了,已經給你恢複了合法身份,到時候你還是可以去過你想過的日子,想去哪兒都可以。”

然而他說的日子不是陳崎想過的,但他不知道如何用語言來表達。他沉默著不肯和滕錯對視,滕錯伸出手托起了他的下巴,那雙美麗的眼在哀懇裏似乎失去了光彩,驀然看過來,讓陳崎有些不知所措。

“陳崎,”滕錯的目光掠過陳崎臉上的疤,“答應我。”

陳崎沉重地呼吸著,滕錯微微皺起眉,說:“你要我跪下求你嗎?”

“不,不要。”陳崎說,“我的命是您救的,您說什麽,我一定會去做。您什麽也不用給我,我對您......不需要任何別的。”

滕錯的手緩緩地撤了下去,他說:“謝謝。”然後他微笑起來,“我相信你。”

他向前傾身,將手肘架在膝頭,垂下頭去,突兀的肩胛骨在皮夾克底下也很明顯。陳崎坐在他身邊,兩個人明明離得這樣近,但陳崎覺得自己被完全地排除在外。

這是獨屬於滕錯的氣質,從他們在國外遇到開始,這個人就以一種極其張揚魅惑的形象示人,但那底下藏著無懈可擊的遊離和冰冷,除了蕭過,沒有人能找到任何突破口。陳崎心裏藏著事兒,但他說不出口,他在感情麵前還是像個孩子,時至今日,甚至還會為滕錯的某個眼神而感到心悸。

滕錯抬起了頭,說:“太陽要下山了,你該走了。”

他們站起身,滕錯把陳崎送到門口。陳崎握住了門把手,又轉身回來,滕錯在他身後雙手揣兜地看著他。

陳崎說:“錯哥。”

滕錯揚了揚下巴:“嗯?”

陳崎站的地方很暗,他說了一個“我”字,又覺得在這個時候說任何私人的事都很可笑。他臉上的那條疤從左眼角向下延伸,壓著他的眼皮稍微耷著向下,看上去有種和他的年齡極其不符的蒼老感。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真的不告訴蕭過嗎?”

“不告訴,”滕錯聳聳肩,說,“都是有規矩的,上麵有安排。”

“可是你......”陳崎艱難地說完:“你對他那麽上心,如果能......”

“不能。”滕錯笑了笑,用很輕的聲音緩慢地說:“他站在光裏,我追不到。”

屋子裏很安靜,滕錯眨了眨幹澀的眼,對陳崎說:“你也是,去正大光明地活吧,你這麽能幹,未來不發愁。”

他輕描淡寫地斷了自己的路,然後他朝陳崎揮了揮手,說:“保重。”

“錯哥,你也保重。”陳崎的聲音微顫,“平安回來,錢我給你存著,人我給你看著。”

“行,”滕錯笑了,他忽然用手背蹭了一下眉心,說,“謝了。”

他側過身,餘光裏的陳崎低著頭雙肩顫抖,他沒有回頭,聽見陳崎用嘶啞的聲音和他說再見。

***

KTV在傍晚時候就開始上客了,因為昨天被警察突襲檢查,今天的嫻芳閣並不會有真正的客人來。陳芳一的辦公室在二樓,滕錯把窗簾開了條縫,正好能看到門口的位置。

八點的時候有輛商務車停在門前,六七個年輕的男女從上麵下來。這些人穿得都很時髦,然而仔細看的話他們的神情都很緊繃,進門的時候很警惕地左右看。KTV裏有人在專門等他們,這不是第一次毒\\品以人\\體\\運\\輸的方式進入嫻芳閣了,陳芳一手底下的人甚至做出了熟練感,把人帶到樓上的房間,一人發一個盆,排隊去廁所。

滕錯覺得有點惡心,從窗邊稍微撤回身體。他今天沒帶糖,從兜裏摸出片口香糖放嘴裏嚼,譚燕曉的電話就進來了。

“第一批已經到了,”滕錯說,“你的人來了嗎?”

“已經到了,”譚燕曉說,“今天晚上我指揮,嫻芳閣和彼得·肖那裏同時進行。”

“那就更方便了,”滕錯笑了一聲,“我在二層,深紫色窗簾。別追太緊,藍蝶的交易安排得太突然,我還得回去拿一趟東西。還有,這個號碼我以後大概率不會再用,就算聯係,也隻有一次機會。”

譚燕曉簡介地說:“收到。”

“如果通訊,”滕錯說了串數字,“不管是信息還是電話,我都會先報數字。”

譚燕曉說了聲“好的”,然後說:“如果在可以保證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不要忘記追蹤器。”

“明白。”滕錯頓了一下,又說:“你撤人的動作很快,謝謝了。”

“應該的,”譚燕曉說,“希望你也遵守約定。”

“放心。”滕錯的額頭隔著窗簾貼著冰涼的玻璃,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就這麽著。”

譚燕曉也沉默了兩秒,說:“保重。”

“等一下,”滕錯忽然說,“我還有一個要求。”

譚燕曉態度和善,說:“你盡管說。”

滕錯說:“十五年前,逾方市禁毒大隊的隊長滕勇安被毒販報複,在中秋節當天犧牲。以後每年那一天,請幫我送束花到他的墓前。”

譚燕曉說:“我會的。”

滕錯說:“再見。”

他把手機拿下來,沒有任何猶豫地掛掉電話。

沒什麽別的話要說,他能在執行任務前和陳崎以及譚燕曉說話,已經算是極其幸運的那一個。他生於黑暗,行在迷途,這個世界的陽光從來與他無關。

滕錯從窗簾縫隙出往下看,第二批運毒的人已經到了。這次一共來了四撥人,等都到齊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陳芳一已經醒了,嘴還被膠帶封著說不出話,但她也沒有掙紮,就坐在那兒看著滕錯。滕錯吐出口香糖,抬起手綁頭發,掃了她一眼。

警笛聲響起來的時候嫻芳閣已經被包圍了,穿著作戰服和防彈背心的警察們迅速進入建築,從一層開始往上搜。滕錯一把拉開窗簾,皎白的月懸掛在天上,潔淡的光未達人間,他的麵龐和雙眼被樓下警車的紅藍色點亮了,添綴出不真實的妖邪氣息。

樓下傳來槍響,花園的人並沒有束手就擒,緊接著是爆炸聲,可能是警察扔的煙霧彈。滕錯猛地打開窗戶,陳芳一沒料到他看到警察會跑,睜大了眼睛,開始在椅子上掙紮。

滕錯鑽出去,攀著樓體上的管道一躍而下,看也沒看曾經的養母一眼。

特警們在滕錯的身影消失在窗口幾秒鍾後破門而入,槍口訓練有素地指過來,陳芳一沒再動,在幾秒鍾後頹然地垂下了頭。警察查看窗口,用通訊器呼叫指揮,要去追跳窗逃跑的人。

滕錯落地後在地上翻滾了一圈作為緩衝,周圍竟然沒有警察,他知道這是譚燕曉留給他的出口。他一秒也沒有停留,撲向自己的車,遠處有警察叫他站住,滕錯掏出別在腰裏的槍開了一槍,然後跳上車,趁著夜色開向公寓。

從此滕錯二字所代表的身份隻是潛逃在外的亡命徒,襲\\警、和毒\\販勾結都是他背著的罪。滕錯打開車窗,夜晚的風不斷衝擊過來,他深深地呼吸,口腔裏還有口香糖的薄荷冰涼。

警察沒有立刻追上來,滕錯摸出手機,撥通藍蝶的電話。藍蝶接得很快,滕錯的聲音有一點被吹散在風裏,他說:“彼得出事了,我需要撤到海邊的安全屋。”

“什麽?”藍蝶的聲音夾雜著驚訝和憤怒,她問:“怎麽回事?”

她並不知道滕錯和嫻芳閣或者陳芳一的淵源,而滕錯也不打算讓她知道。滕錯說:“具體不清楚,我去找彼得,結果警察就在酒店房間門口。”

藍蝶問:“你在哪兒?”

滕錯說:“路上,我要回去拿資料。”他稍頓,又說:“警察看到了我的臉。”

藍蝶在那邊罵了一句髒話,這是她第一次在滕錯露出如此鮮明的情緒,滕錯無聲地勾了勾嘴角。藍蝶說:“別管資料了,直接去安全屋。”

“不行,”滕錯把油門踩到底,“是最新的結晶技術。”

藍蝶不是技術人員,但她明白科學的重要性。她說:“好,我派人去接應你,沿海公路。”

城市的夜空無星無雲,滕錯到公寓的時候小區裏已經沒什麽人了。他大步往裏走,前天看到過的那隻流浪狗忽然從垃圾桶旁邊跑出來,他下意識地頓了一下腳步,流浪狗就追了上來,還跟著他進了門廳。

滕錯停下來,狗也跟著停。

“不行,”滕錯按開電梯,低頭輕聲說,“我自顧不暇,養不了你。”

流浪狗站在原地看著他,下耷的眼角讓它看上去很失望。滕錯走進電梯,按下關門鍵的時候,它從外麵竄了進來。

“你......”電梯的燈非常明亮,滕錯仔細地看了看,站在他腳邊搖尾巴的狗不大,看起來就是隻小土狗。他蹲下身接著打量,被它蹭了蹭胳膊。

滕錯站起身,帶著流浪狗走出電梯。樓梯間的燈是聲控的,滕錯和流浪狗都沒出聲,摸黑開了門進公寓。滕錯大步往裏走,歎了口氣,半回頭地對跟著他進了屋的狗說:“我養不了你啊,不過沒關係,你在這裏自己待一會兒,警察就會來抄檢了......你表現好點兒,到時候說不定還能混個警犬當當......”

流浪狗聽不懂,安靜地跟了他一會兒,自己到客廳啃沙發腿去了。滕錯上到二樓,從保險櫃裏拿了新的彈匣,把幾隻針劑揣進夾克,又蹲在那兒搗鼓了一陣他的蝴\\蝶\\刀。期間流浪狗好像在客廳叫了兩聲,滕錯沒理。

等收拾好之後他站起身,拉開門的時候發現蕭過站在他的麵前。

兩個人四目相對,滕錯完全僵住了。整個公寓都是黑的,但實驗室裏開著的燈二十四小時不斷,毫無眩光和頻閃的慘白明亮從滕錯身後照過來,讓他能看清蕭過的臉。男人麵無表情地盯著他,雙眼漆黑,牙關緊緊地咬著,側頸上爆出的都是青筋。

蕭過的目光一點點地挪動,掃過實驗室裏散亂各處的紙張、現金和槍械部件,然後他看向角落裏的迷你溫室。那裏的罌\\粟盛開在溫暖的燈下,和它們的主人一樣詭豔又危險。

滕錯的嘴唇動了動,從喉嚨發出的聲音很小。

他說:“蕭哥......”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