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錯回到公寓的時候,城市的殘陽染紅了半邊天,他揣著兜站在小區裏看著落日。暮色逐漸沉下來的時候,路燈亮了起來,有隻不大的流浪狗在垃圾桶邊嗅來嗅去,滕錯看完天空就看它,盯了好半天。

暗色壓下來,有家長出來喊在外麵玩到現在的孩子回家吃飯寫作業,老人坐在搖椅上,還有的開始了晚間的遛彎,幾個年輕人勾肩搭背地從滕錯麵前走過去,商量著去吃燒烤。滕錯扭頭看著他們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麽有點渴望。

他像是孤魂野鬼,一個身處人間的過客。他融不進去任何光明和溫暖,學不會,也沒機會。

進門之後屋裏都是黑的,安靜得嚇人。滕錯光著腳走來走去,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了,又都關上,他握著電視遙控器,最後還是沒開。他吃了很多糖,到最後被齁到嗓子眼發疼的時候才停下來。

他脫了衣服,爬上蕭過的床。蕭過這個時候應該還在酒吧“工作”,但被窩裏枕頭上都是蕭過身上的味道,非常淺,就是香皂的味道,滕錯特別喜歡。

半夜的時候陳崎的信息進來,彼得已經去過嫻芳閣了,和沛姐在後門見的麵。緝毒警和特警從暗處衝上去,結果截了一開車的海鮮,隻能作勢查了一圈KTV,铩羽而歸。

陳崎發來了一張沛姐的照片,是他在現場拍的,有點模糊。滕錯看著照片發呆,感覺到血液在太陽穴和心髒之間來回衝撞。他過了好一會兒給了個回複,讓陳崎明天跟他再去一趟嫻芳閣。

然後他把自己緊緊地裹在被子裏,聞著蕭過的味道,就這麽蜷縮著身體睡著了。

他已經記不清他上一次這樣不靠任何藥物順利自然地入睡是什麽時候,但這張床和它沾著的味道讓滕錯很喜歡。他甚至做了夢,夢到的都是很久遠的事。

他夢到自己小的時候,和弟弟一起跟在姑姑身邊。姑姑說你們爸在大城市做生意呢,他問什麽生意,姑姑握著針管,回答說是買賣女人的生意。

姑姑拿皮筋兒綁著自己的手臂,又說:“你不知道吧,你媽就是被你爸賣的。”

那個時候的滕錯還叫南灼,南灼問:“他為啥賣我媽?”

“錢啊!”南秀娟癡迷地看著手裏的那根針頭,說:“沒錢咋養你們?”

青筋血管一起從她胳膊上暴出來,看著就硬邦邦的。南灼蹲在桌子邊,弟弟趴在他背上,很乖很安靜。南秀娟仰著頭享受,南灼用指甲摳著地上的泥,連頭也沒抬。他也不知道這是什麽,但七河村裏有好多人都做這種事,他已經習慣了。

後來南秀娟死了,死的時候悄無聲息,閉了眼之後手裏還攥著針,她死後的兩個星期裏南灼帶著弟弟把家裏能吃的都吃完了。有天夜裏他聽著屋子裏有動靜,下了床去看,發現是幾隻老鼠在啃食南秀娟的屍體,那些尖利的嘴下已經露出了白色的骨頭,到處都很臭。南灼沒有害怕,走過去按住了一隻老鼠的尾巴,仔細地看了看。

那一年南灼十歲,拎著隻老鼠走向灶台。但他在踮著腳找鍋的時候想起大人說過,吃老鼠肉有可能會吃死人,他不想死,也不想讓弟弟死,就又把那隻老鼠放了。

這之後兩個孩子就在村子裏的山野上趴著等他們的爸,趴了四天。當他們開始吃草的時候,南宏祖回來了,沒讓人活活餓死。

南宏祖回來後的第三天,南灼的弟弟死了。

那一天盛夏將至,雨淋下來,罩著漫山遍野繁花似錦,到處飄灑著令人陶醉的香氣。南灼奔跑過這樣的溫熙,山腳下的池塘裏躺著他弟弟,早就不動了。南宏祖站在山坡上,像動物一樣嘶吼不斷。

南灼把他弟弟從池塘裏拖出來,沒敢哭出聲。

再然後南灼的生命裏發生了很多事,其實那裏麵是有好事的,但不知道為什麽他並沒有夢到。他從七河村出來,南宏祖被槍斃了,接著他就站在了孤兒院裏,看著叫做陳芳一的女人和院長簽合同,說是要收養他。

南灼被帶走了,他沒有行李,空著手跟在女人身後。

再後來,女人又把他賣了。

滕錯已經有很多年都沒有回憶起這段往事了,他曾一度認為自己不會再在乎,但他莫名地很傷心,傷心到在夢裏哭了起來,一直從夢境哭到現實。他睜開眼的時候滿臉都是眼淚,眼睛酸澀得厲害,鼻子完全被堵住了,蜷縮著身體嗚咽到抽搐。

屋子裏非常黑暗,已經淩晨了,點亮黑夜的星出現在窗外,喧鬧的城市沉寂下來。獨自在黑暗裏醒來的感覺真的很不好受,就好像是從一個夢境跨進另一個夢境,找不到任何起身的動力。滕錯的手腳都有點發燙,他很疲憊,身體從來沒有這樣懶怠過。

滕錯大睜著哭腫了的眼仰麵躺著,生命在安靜裏變得全無意義,這個世界上有這麽多人,沒有一個在乎他。

然而開門的聲音響了起來,滕錯猛地坐起身,幾秒鍾後,客廳的燈亮了。蕭過走進來,到臥室門口的時候一頓。

蕭過的聲音很輕:“小灼?”

他看到滕錯坐在自己的**,抱著被子。窗簾沒拉,滕錯在雪白的月光下成為了一個黯淡的影,就那麽一動不動,但蕭過還是知道他在看自己。

蕭過身上帶著酒氣,溫度和秋夜一樣微微發涼。他其實腦子很亂,一個小時前他和決霆聯係了,彼得·肖和嫻芳閣的交易被突襲,但集裝箱裏都是海鮮,警方空手而歸。第二次交易的時間地點尚未可知,他現在的任務是穩住滕錯,如果短期內沒有成功的緝捕,滕錯是很快就要被傳喚問話的。

然後他看到滕錯飛快地跳下床,以一種孩子的姿勢向他撲過來。他張開手臂接著滕錯,發現滕錯什麽也沒穿。

滑膩潔白的身體讓人找不出任何瑕疵,在蕭過懷裏不斷顫抖。滕錯就這樣貼著蕭過,把臉埋在蕭過胸口,手臂收得很緊,甚至讓蕭過感到了疼痛。蕭過的身體擋住了從客廳那邊兒鋪過來的燈光,滕錯站在黑暗裏,抱著來自光明的男人,眼淚洇濕了蕭過的衣服。

“小灼?”蕭過沒有伸手,低聲問,“你怎麽了?”

滕錯沉默了一下,說:“......做了個夢。”

他的聲音非常沙啞,帶著哭過後的鼻音。他用胳膊勒著蕭過的肋骨,再往下去就能碰到蕭過腰間的槍,蕭過稍微挺直了身體,滕錯順從地改變姿勢,手臂掛在蕭過脖子上。

“蕭哥,”他用很輕的聲音說,“你抱抱我。”

他仿佛在哀求,顫抖著肩膀,踮著腳使勁地去蹭蕭過的側頸,一遍又一遍地說:“你抱抱我,蕭哥,你抱抱我……”

蕭過抬起手,覆在滕錯垂在背後的長發上。滕錯以嬰兒的姿態展現出對他無比赤誠和依賴,蕭過隻需要微微垂下眼,就可以看到一切。他懷裏的人修長纖細,肩不算寬,但他的腰和跨都太窄了,相比之下也隻有肩頭能讓人勉強看出一點男人的健碩。

他把滕錯抱了起來,走進昏暗的臥室。滕錯踢著腿不讓他去那邊的床,所以蕭過最後還是把人放在了自己的**。

“蕭哥,”滕錯不肯撒手,“你上來,陪著我——行嗎?”

今晚的滕錯不太對勁,他躺在被子上,散著烏黑的發,身上覆著月光,神情無比脆弱。他的確是人間絕色,蒼白得透明的肌膚讓人以為他裹著白紗,唇紅得像是玫瑰。

蕭過想在床邊蹲下身,但滕錯揪著他的衣領不讓他動。最終蕭過妥協了,拍拍滕錯的手,站在床邊脫了外衣,配槍被他巧妙地卷在了褲子裏,踢到了床底下。而滕錯隻是專注地看著他的臉,對他的動作絲毫沒有注意。

然後蕭過躺上了床,把兩個人一起蓋在被子下麵。他一上來滕錯就挪了過來,緊緊地抱著他。

“小灼,”蕭過撥開掩在滕錯臉上的頭發,“是做夢魘住了嗎?”

滕錯仰臉看著他,緩慢地說問:“蕭哥,你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我活不長?”

他聽上去很悲傷,蕭過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不許亂想。”

滕錯也搖了搖頭,說:“是真的,我有預感,我活不長的。”

蕭過用手臂隔著被子抱著他,說:“那你的感覺不對。”

滕錯抬手貼著他的側臉,掌心溫度很高,然而他蜷在蕭過懷裏的身體無比冰涼,柔軟得無法捉摸。兩個人緊貼著,很奇異地都沒有欲望。

“如果我死了,”滕錯說,“你就忘了我,找個人過日子,好不好?”

“你不會死。”蕭過心裏無法抑製地升起了恐慌,他問:“小灼,為什麽要這麽說?不要這麽說。”

滕錯用指尖和目光一點點地描繪過男人濃黑的眉眼,說:“我們都會有死的一天,蕭哥,你答應我,我死了你就忘了我,找個人過日子。”

蕭過說:“我不能答應你。”

然後他問:“小灼,你是不是想和我說什麽?”

滕錯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

他不能說,他什麽也不能說,他有他未完成的事,但是他要蕭過開心健康沒有負擔地活。

蕭過深深地看著他,說:“好,那就不說。”

他按在滕錯後心的手又壓了壓,滕錯輕輕地笑了,抬手撫平蕭過一直皺著的眉頭,問:“你對我這麽好,是愧疚多一點,還是仍然喜歡我?”

蕭過說:“我仍然喜歡你。”

他說這種話的時候都是慢語速的,聲音很低,因為他不怎麽好意思。蕭過伸了一隻手過去,拉住了滕錯。滕錯回握過去,仿佛握住了過去的很多年。

滕錯用另一隻手摸了摸蕭過發燙的耳朵,說:“我也是。”

“咱們兩個高中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好開心,”滕錯半閉著眼睛,說,“那個時候的開心好簡單,你給我買糖吃,牽我的手,然後趁著我吃糖偷親我......”

蕭過說:“然後你再親回來。”

“嘴裏還含著糖,”滕錯笑起來,“親吻的時候都是甜的......”

蕭過也笑了,但他同時感到鼻尖發酸。他把手臂放進被子裏,緊緊地抱住了滕錯。

滕錯也抱緊了他,蕭過低下頭,看到了從滕錯眼角流出來的淚。

滕錯逶在他懷裏,說:“然後我們分開了,我很痛苦,但我們現在又遇見了,我就不痛苦了。我很高興,真的,蕭哥,我很高興。”

蕭過的喉結瘋狂地滑動,他沒有泄露出過多的情緒,說:“我也是。”

“蕭哥啊......”滕錯睜開了眼,“我不怕死,但死之前,我肯定就想得起兩個人,一個是滕叔叔,一個是你。這輩子我就在乎你們兩個人。”

他用血色般淚紅的眼看著蕭過,迫切地問:“你知道的吧?”

蕭過的聲音在顫抖,他說:“我知道。”

滕錯沒有抑製自己的哭聲,他哭著說:“你知道就夠了。”

越窗而入的光線舒展尾翎,滕錯捧著蕭過的臉,親他的嘴唇。這一吻平靜而溫柔,他們在年少時經常這樣親吻,無需用**證明的愛意被含在唇間,僅僅是柔軟相貼,像是豔麗煙火過後的溫暖光燼。

滕錯的淚被泯舐掉了,等兩個人分開的時候他已經不哭了,臉上都是半幹的淚痕。他含笑看著蕭過,眼裏無淚無光。這雙美麗的眼無比平靜,稱得上是安寧,有的人或許會覺得像是拂曉黎明。蕭過後來總是想起這個眼神,成年後的滕錯從來沒有那樣看過他,那是這個人隱晦坦誠下的落日餘暉,是狎昵盡褪後的澄澈和本真。

“蕭哥,” 滕錯在很久之後啞聲問,“以後會是什麽樣的?你還做酒保?”

“嗯,”蕭過說,“你每天上班,然後到貓眼找我。”

“不行,”滕錯搖了搖頭,說,“蕭哥,你不能再帶上我了,到時候我就不在了,你不能把我算進去。我重新問,你重新說,就是你自己的以後。我走之後,你還做酒保嗎?”

“那我不想以後了,”蕭過湊過去和他抵著額頭,“沒有你的話。”

“你要想啊,”滕錯顫抖著眼睫,“我總要走的。”

蕭過緊抿著嘴不說話,滕錯慢慢地低下了頭,閉著眼蜷起身體,整個人都縮在蕭過的懷裏。這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安全的空間,這個溫馨的、寧靜的夜晚似乎變成了一種微型的永恒,滕錯沒有再說話,蕭過的手緩緩地整理著他的頭發。

很久之後,蕭過輕聲叫了一下“小灼”。

滕錯沒有回答,他睡著了,以這種壓抑而扭曲的姿勢在蕭過身下沉湎夢鄉,神情落寞而單純,像個孩子。

蕭過也合上了眼,他很累,抱著滕錯,睡得很沉。他陷入了混沌,在黎明到來的時刻做了一個夢。夢裏的滕錯哭著吻了他的額頭,哽咽著說蕭哥再見。

他睜開眼,懷裏是空的。他起床找了一圈,時間還早,但滕錯已經走了。

昨晚滕錯的反常他需要上報,蕭過先從床下把昨晚扔在那兒的配槍撿起來,站在床邊閉了閉眼。一片黑暗中,他不斷地看見滕錯,明明是帶著平靜的笑看過來,但他就是能清晰地感覺到小灼很傷心。

蕭過閉了會兒眼,再睜開的時候舒了口氣。他要聯係決霆,在打開手機時候看到了譚燕曉命令他即刻撤離的信息。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