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拖起滕錯的長發,蹭過蕭過的胳膊,有一點癢。蕭過騰了隻手出來,給他整理順好了。

滕錯站在他麵前,調整了一下背靠車門的位置,動的時候嘶了一聲。

蕭過聽見了,有點兒傻了,問:“疼、疼了?我弄疼你了?”

滕錯的確被撞得很疼,小臂上也是,剛才蕭過抓過來的力氣跟要捏碎他骨頭似的。而且他沒了外套,還有點兒冷。但他並沒有生氣,而是抬起手很溫緩地摸了摸蕭過冷硬的側臉。

“蕭哥,你夠狠。”然後他踮起腳,說話的時候和蕭過嘴唇相蹭,“原來這才是你的真麵目。”

蕭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滕錯隻需要站在這裏,就能把上下兩路的人都勾來,酒吧裏有不少白嫩的小男生前仆後繼地來,但蕭過從沒像今天這樣感到過威脅。那個男人明顯和滕錯是認識的,他高大、聽話,滕錯還能對著他笑。他和滕錯站在一起,無論般配與否,都在提醒蕭過他和滕錯之間失去的那十年。

蕭過今天格外沉不住氣,也許是因為在醫院呆了一上午的緣故。他父母出事之後,他連著在醫院呆了半個月,陪著母親治療,除了父親的葬禮以外基本沒出去。所以他很不喜歡醫院,消毒水的氣味和大片的白他也不喜歡。

嫉妒果然讓人麵目全非,但是這並不代表他會後悔。蕭過連“對不起”也沒對滕錯的說一聲,甚至忽然壓了下來,像極了要吻住滕錯的樣子。

然而他最終停在兩個人嘴唇相蹭的地方,暗啞地說:“小灼,別這樣。”

明明是他處於強勢的位置,原本鋒悍的眉眼一低,倒像是他在受委屈。滕錯不自覺地盯著蕭過有些幹澀的雙唇看,輕聲地反問:“這話應該我說才對吧?”

蕭過的肩膀隨著他的呼吸不斷起伏,他注視著滕錯,搖了搖頭。他依舊保持著這個極其危險的姿勢,像是進攻,又像是祈求。

然而他終於還是沒能壓住心裏強烈的想法,慢語速地問:“那個人是誰?”

滕錯問:“想知道?”

蕭過喉結動得很厲害,他說:“嗯。”

滕錯抬起手碰到了蕭過的胳膊,他冰涼的指尖隔著襯衫在上麵緩慢地滑動著,留下虛實交錯的觸感。他感覺到了蕭過的戰栗,滿意地笑了起來。

然後他殘忍地說:“我不會告訴你。”他的手滑上了蕭過的大臂,“我和你之間有什麽,是我們的事。但我們背後的圈子不用相交,你見什麽人做什麽事,我也都不會問的。”

“我都告訴你,”蕭過又朝他靠近了一點,說,“你也告訴我。”

“不用,”滕錯摸了摸蕭過的喉結,“沒必要。”

他的臉在夜色裏美豔到了極致,這使得他的任何神情都是在作惡。他靠著車門站,形容十分懶散,對蕭過表現出了不屑一顧的殘忍。

然後他虛著扼住了蕭過的脖子,他依然在笑,但眼底滲出的冰冷讓他看起來一點兒都不開心。

“你是我的誰啊,”他半揚著語調問蕭過,“想管我?”

這一問醍醐灌頂,蕭過的回答就在嘴邊,但他什麽也不能說。剛才那個人對滕錯的心思絕對不簡單,那樣的俯首帖耳連蕭過也做不到,可他沒有立場阻止滕錯接受或者回應,就連過問也很牽強。

這麽想一想就是種折磨,蕭過的眼裏浮現出了血絲,脖頸間隱約爆著青筋,撐在滕錯身側的雙手有往裏挪了挪,縮小了圈著滕錯的空間。他以這種狀態俯身下來困著滕錯,身上有種獸性。

滕錯這些年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他十八歲的時候在國外的酒吧高調出櫃,在當地的華人圈子裏出了名,往上撲的不計其數。不過那時候他誰都看不上,是因為心裏確實沒能忘了少年蕭過,而現在他也不得不承認,長成了男人的蕭過就算是和當初截然不同也還是很有魅力,粗曠又霸道,他覺得很性感。

但是他始終口是心非,說:“什麽也別想,蕭哥,你成不了我的誰。”

蕭過看了他很久,很低地“嗯”了一聲,說:“我知道了。”

這一句很令人心酸,聽起來像是頹棄。蕭過直起身後退了兩步,和滕錯拉開距離,在走向酒吧前說:“我現在就下班,你等等我,我們一起回去。”

其實滕錯今天晚上想喝酒,但他看著蕭過的背影,就莫名地答應了一聲。晚風拂麵而來,給人一種淡然的疲憊感,前麵的那個男人也是,寬碩的肩仿佛承著艱巨的重量,獨自穿過馬路,在黑夜裏顯得非常孤寂。

滕錯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蕭過真的不再是十年前的那個少年了。他失去了曾經看上去與生俱來的陽光和鬥誌,失去了表達的欲望和能力,滕錯在這十年裏成功逼迫自己不回頭地向前、遺忘、改變,然而蕭過留在原地,紀念一個他以為永遠回不來的人。

滕錯忽然覺得眼眶和鼻腔都悶著發酸,他不自覺地追著蕭過邁出腳步,但最終還是停下了。他一個人站在馬路中間,喃喃地說:“蕭哥,你等等我。”

***

中秋節前一天單位允許提早下班,滕錯留到了正常的時間,到了點也沒走。他這兩天精神很不好,蕭過給他準備好的藥他都吃了,然後再去廁所吐,夜裏就睜著眼趴在**看著對麵的蕭過。

“誒,是小滕啊!”崔運昌從對麵的實驗室裏出來,正要往更衣室走,看見滕錯還在就停下了。他露出了很關心的神色,問:“還不回家?”

滕錯正低著頭做記錄,華麗的睫毛斂下來,在聽到崔運昌問題的時候顫抖了幾下。他抬手摘下護目鏡,抬起頭,實驗室裏的燈光很足,他的雙瞳亮得仿佛帶著拂曉的光。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崔運昌,搖了搖頭。

“明天就過節了,”崔運昌反而走了過來,很殷勤地問,“你是本地人嗎?是不是準備要回家了?”

滕錯讓筆在他的手指尖轉了個圈兒,說:“沒有。”

“年輕人啊,還真的是不戀家,”崔運昌有點尷尬地笑著,坐到了滕錯身邊,“爸媽都該惦記了吧?”

他的靠近很自然,像是關懷,但滕錯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他放下了筆,側臉去看崔運昌,勾起了半邊嘴角,眼睛斜睨過去的時候跟含了水波一樣。

他這時候還穿著白大褂,扣子都是扣好的,壓著下麵黑色的襯衫,修長蒼白的脖頸從領口延伸出來,皮膚薄得能讓人看清下麵細弱盤錯的筋脈和血管。妖孽被製服束著,明明是非常規矩的一身,崔運昌就是覺得有種被勾到了的感覺。

“那個,小滕啊,”崔運昌咳了兩聲,笑起來的時候眼鏡都被擠得有點兒往上去,“我假期也在市裏,也沒什麽事,要不我們......”

“我不回家,我爸死了,我媽現在不知道在哪兒。”滕錯把他打斷,然後緩緩地笑了起來,緩慢地說:“沒人惦記我,你也別惦記。”

崔運昌整個人都不動了,斜倚著桌子,難看的姿勢像是被定了型。他張開嘴,好半天才發出了一個音,然後費勁地說:“啊......這樣嗎......”

滕錯挑了挑眉,笑著說:“是呀。”

“那、那你,”崔運昌還是會來事兒的,很快捋順了舌頭,歎了一口氣,很體貼地說,“節哀順變。”

“不用。”滕錯笑得更開心了,收拾好桌上的東西,說:“我爸是個罪犯,人\販\子,是被槍斃的,死有餘辜。我媽是被拐來的,剛生下我就被我爸又賣給別人了,我根本沒見過她,也不知道人現在是不是還活著,就算見了也不認識。我哪兒有什麽哀要節的,你說是不是?”

崔運昌這下是真的說不出話了,滕錯就在一片死寂中抱著資料走向實驗室門口,在離開時半轉過身,十分禮貌地說:“節日快樂,崔工。”

這天晚上滕錯一秒鍾都沒合眼,睡不著,也不吃藥,就躺著直到天亮。臥室裏另一張**睡著蕭過,滕錯披著被子坐起來,把窗簾打開了一點,借著月光看熟睡的蕭過。

看這個人緊密的眼,挺突出還壓得低的眉骨,黑濃的眉,放鬆的唇,還有很短的頭發。

蕭過睡得很熟,仰麵躺著,滕錯覺得有點兒像是站軍姿。他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每天按時睡覺,早上不用鬧鍾也能很早起來的。蕭過在睡著的時候沒有清醒的時候淩厲,一點兒也不凶,很安靜,氣質還是那麽沉穩。

滕錯後來幹脆蹲在兩張床之間的空隙那兒看著蕭過的臉,他完全地被吸引住了,沒有原因,他就想看著這個人,周圍的一切都可以消失,他不在乎。

破曉的時候滕錯給蕭過拉上了窗簾,換好衣服離開了公寓。大門被他關上得很輕,沒有發出什麽聲音,然而蕭過在黑暗裏利落地睜開了眼,翻身坐了起來。

他根本沒有睡,其實失眠才是他的常態。他做警察的一方麵原因就是讓自己忙起來,忙得沒時間想別的,回了住處倒頭就睡。然而在貓眼酒吧的活兒實在是太輕鬆了,他又恢複成十年前滕錯剛消失那會兒的狀態,盯著天花板無法合眼。

他盯著對麵的床,**亂七八糟的,都是被滕錯滾出來的皺。蕭過站起來給鋪平了,很無奈地笑了一下。

***

純澈的天空正在見證日月交替的時分,逾方市的高樓聳立遍地,折射出的亮光是銀銅色,應和著剛剛破出層雲的朝陽,越過街巷,照耀著整座城市。

滕錯穿著最簡單莊重的黑色西裝,踩上警察公墓裏淺淺的草坪,他把頭發整齊地梳了起來,懷裏抱著潔白的花。他穿梭在無法計數的無名墓碑中,準確地在榕樹旁找到自己要見的人。

黑色的石材映著已經全亮的天光,上麵刻著的日期是十五年前的今天。滕錯把花放在墓碑前麵,細微的香氣飄散出去,對長眠於此的緝毒警聊以慰藉,這些英雄生死皆無名,奉獻出了包括生命的全部。風輕輕地吹著,像是在拂動生命的波流。

滕錯閉上了眼,然後緩緩地滑跪了下去。

他蒼白的嘴唇微弱地翕動著,說:“滕......滕叔叔。”

叫出這一聲稱謂就已經耗盡了他的全部力氣,這些年刻骨的思念和前行的動力都在那裏麵了。心髒每一下的跳動都在胸腔裏砸出劇痛,滕錯極盡全力地試圖吞壓喉嚨裏痛苦的哽咽,但終究不行,他狼狽地弓下身去,用瘦弱的雙手捂住了臉。他的額狠狠地磕在墓碑邊沿,滾燙的淚快速滑落,從指縫落下去,在墓碑上洇開點滴濕漬。

他諾聲呢喃:“十年......十年了......我來了......對不起,滕叔叔......”

秋日的風帶著榕樹枝沙沙作響,聲音非常溫和,像是他曾經得到的諄諄教導。滕錯伏身在樹下,似乎還能感受到滕勇安的手拍上他肩膀時的力道。

等他抬起頭來的時候臉上已經隻剩下淚痕,他的眼無淚無神,目光像是燒灼後的灰燼。他的身影非常單薄,整個人脆弱又悲傷。

“滕叔叔,”他緩慢又沙啞地說,“我給自己改了個名字,跟了你的姓,你別不高興。”

他的眼裏出現了痛苦的迷惘,像是真的害怕聽到一聲斥責和拒絕。然而風卷起了幾片不知方向的落葉,在空中如同頷首一般飄伏。

滕錯的眼裏還都是血紅色,但他慢慢地放鬆了一點兒。他很淺地笑了一下,輕聲說:“這些年我過得不好,生了病,心裏的病,但我很滿足,因為我是跟著您走的。您放心,我一定會成功......就算死我也不怕,死亡是我職責的一部分,我早就做好準備了。死了我就埋在您邊上,但我不是警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讓我進來......我死了也沒什麽,唯一的遺憾,就是當年沒能叫您一聲‘爸’。”

陽光將他的臉照亮,但並不能落到他的眼中。滕錯仰了仰頭,淚從眼角滑出去,浸入他烏黑的鬢。他睜著眼待了一會兒,緩緩地低回頭,小聲說:“其實還有一個遺憾。”

“我高中時候認識了個人,現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他還叫我‘小灼’。”滕錯抿著嘴笑,說:“他叫蕭過,我喜歡他,直到今天。”

榕樹的枝椏投了影子到地上,落在滕錯身邊,隨著風顫晃。

滕錯用哭腫了的眼睛望著墓碑,說:“我知道,我不能和他好,所以我沒和他在一起。但是......”

他的聲音漸漸滑下去,後半句沒有說出來。他看到了滕勇安,穿著筆挺的製服,從他的罪犯父親手裏把他接過來。風帶著令人舒愜的溫度包裹過來,仿佛當初的懷抱。滕錯逐漸坐下來,靠著墓碑,閉著眼,很久都沒有說話。

等他出去的時候太陽已經傾向西方,他走下台階的腳步很虛浮,心力交瘁得幾乎抬不起頭。然而他走出墓園的大門,就看到了正靠在一輛摩托車邊上抽煙的蕭過。

滕錯停下腳步,隔著一小段距離看這個男人。

蕭過穿著黑色的夾克和長褲,抽煙的樣子很熟練,樣子和行為都頗為落拓。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知道滕錯今天一定會來這裏,他跟著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這就是滕錯想要靠近的人,無限地挨在一起,就什麽也想不起來,什麽也不怕了。

蕭過在抬頭看到他的時候就站直了身,抬手把煙摘了。滕錯就站在那兒,看上去非常憔悴,又在那種虛弱裏展現出了無與倫比的美感。

他掐了煙,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然後蕭過對滕錯張開手臂,低聲說:“小灼,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