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必有深意

大周王朝的會試,最早設在二月,後來幾次改動,定在了三月中旬。

與府試、州試不同,會試題目更多,一共要考三場,每場三天。整個會試前前後後,一共九天。與會試相同的是,這三場,同樣考的是經義、詩賦、策問。考試的時間,則分別定在十五、十八、二十一日。

每場考試,用時三天,同樣的,一旦進入考場,至少要兩天過後,才能夠交卷離開。

毫無疑問,會試雖然不在“兩榜”之例,但卻是整個科舉中,最為艱難、競爭最為激烈的一關。

會試第一場,三月十五日,卯時之前,此時,天色根本就還沒亮,好在陽春三月,一般來說,都是一年裏天氣最好的時候,既不是雨季,也不會太過寒冷。

貢院前的廣場上,密密麻麻的,布滿了來自五湖四海的舉人,共有六千之多,如寧江這般,年紀在二十歲以下的,少之又少,同樣的,像府試和州試時能夠見到的白發蒼蒼者,也幾乎沒有,偶有幾個,往往都是家世極好的書香門第。

隻因為,窮苦人家的學子,哪怕對自己再為自信,熬到四五十歲,通常也是熬不下去了,往往也就隻能往吏部遞個牌子,表示自己放棄科舉,最後遞補到窮鄉僻野裏,做個知縣、縣丞、學官,其中一些背後走了關係的,能夠安排到江南水鄉又或是相對富裕的縣城。

而身家富裕者,雖然連年不中,卻也不願意到其它州府去做個小小的、八品九品的地方官,到了一定年紀後,覺得自己沒有希望,幹脆老老實實的,在本鄉裏做個地方鄉紳,一般從外省調來的知縣、縣丞等,也不敢輕易得罪。

除了真正的書香門第、經學世家,才會即便到了五六十歲都不肯放棄。

人群中,寧江抬起頭來,看著天上那逐漸變得黯淡的星辰。此時此刻,群星開始隱退,曙光卻還未出現,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廣場周圍,一個個高高架起的鐵鍋上,火光騰起,將他周圍的人們,倒出縱橫交錯的影。

這幾天裏,小夢作為鸞梅長公主府上的女侍衛,暫時搬入了長公主府,好讓哥哥在這重要的關頭,能夠免去後顧之憂,秦無顏也跟了進去。寧江的身後,隻帶著秦小丫兒,小丫兒把胸束了,穿著青衣,看上去也就是一個八九歲的尋常小丫鬟。

廣場的外頭,士兵成列,每一場會試,都是直接派了軍隊來維持次序的。而貢院周圍的眾多瞭望塔上,站著三法司衙門派出的白道高手,既是防止舉人們在考試中作弊,也是為了防止有人前來生事……當然,敢在會試期間到貢院來生事的,那真的是活得不耐煩了,至於作弊,一旦被抓到,那是直接下入大牢的。

貢院牆垣高聳,環境陰森,在建造之時,就已特意的給人一種威嚴之感。院內官威發散,讓數千學子,俱都說不出話來。卯時已到,轟然間,大門打開,竟有一種神威撲卷之感。四周的火焰,撲撲撲的,進一步竄高,全場肅靜,無一人敢於吭聲。

這一次,沒有什麽童男童女,唯有官員,在院內一個個的唱名,被叫到的學子,恭敬入內,呈上文牒,數人擁上前來,驗明正身,查無夾帶。進入正殿公堂,於孔聖的聖像前祭拜,在考試官前領號,然後被兩名士兵,如同囚犯一般押著,穿過“顧天開運”之牌坊,進入二門,兩邊各有一碑,一麵刻著“明經取士”,一麵刻著“為國招賢”。

進入龍門,另有兩名士兵接受,同樣如同押囚犯一般,暗自考生所領的號,押入各自的考棚。

貢院內的考棚,有九千多間,考棚與考棚之間,布有荊棘。這九千多間考棚,按《千字文》排布,中央有瞭望樓,刑部派來的監視官居高望下。周圍同樣散落著眾多瞭望塔,每一個塔上都守著三法司衙門派來的白道高手,既監視著眾考生的動向,也彼此監視,不容許任何弄虛作假。

六千多名學子,全部進場之後,天也早就亮了。其中寧江被安排到“寡”字第七號房。

盤膝坐在考棚裏,陽光撒在外頭的地麵上,兩側的荊棘,猶如根根針刺,整個考棚當然都已被鎖死,木柵外放著一個木桶。寧江來到木柵邊,往高處看去,隻能看到一線晴空。那一線晴空,白雲悠悠。遠處傳來一聲鑼響,幾隊兵士,在考棚與考棚之間穿梭,押著禮部派出的文員,發放試卷。

啪的一聲,“寡”字第七號房木欄外的桶裏,也被扔了一軸紙筒。寧江伸手從欄杆中穿過,把紙筒拿了進來,然後轉身,一步一步的回到四方形的矮桌邊,正襟危坐,將裏麵的兩張試卷倒出。

第一張試卷上,寫的是十個小題,其中第一道題目,寫的是《春秋》中的一句話“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

寧江搖頭……好吧,這又是一個“微言大義”!

“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這短短的一句話,實際上,說的無非就是春秋時期的魯隱公元年,隱公即位,簡簡單單的“時間”和“事件”。大概就類似於曆史書上的某年某月某日,某某做了什麽一樣。

但是,在孔子之前,魯國史官所記的原話裏,寫的本是“元年春正月,公即位”,後來孔夫子筆削春秋,加了一個“王”字,於是,孔聖人為什麽要加這個“王”字?解釋這個問題,就必然要提到《公羊傳》,然後引申出說不定孔夫子自己都沒有想到的各種“大義”。

十個題目,至少有六個是這樣的“微言大義”,剩下四個,則是故意用來刁難人的、四書五經裏的怪僻問題。好在,但凡有誌於科舉的,對這種題目,早就有所準備,也沒有什麽可說的。

第二張卷子,隻有一個題目,是篇史論,說的是“晉獻公殺世子申生”,晉獻公聽信妃子驪姬的讒言,要殺他的兒子申生,公子重耳對申生說你為什麽不解釋?申生說,父親寵愛驪姬,沒有驪姬陪伴就不安逸,我要是揭穿了驪姬的陰謀,就會傷到父親的心,是為不孝,於是自盡……

如果按著真心話來寫的話,寧江會批上兩個大字,一個是“S”,一個是“B”,然而這個是儒家一向提倡的忠孝之道,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除非他真的不想過會試,否則也就隻能就著“忠”和“孝”這兩個字來寫。

好在,因為這個題目實在是太正統了,不可能有人離題……當然也沒有人敢離題。既然大家都隻能就著“忠”、“孝”二字來寫,那真正比拚的,其實還是文辭的華美,以及引經據典的能力,而寧江對此並沒有太多擔心……

***

“啪”的一聲,一塊石子在湖麵上飛出,連著激起了六個水花。六圈漣漪蕩開,在鏡一般的水麵上,彼此交錯。

湖邊,身穿蜜合色齊胸襦裙、腰插寶劍的少女興奮的跳起了腳。另一邊,鸞梅長公主微笑的看著天真的少女,又讓人搬來了琴,就在湖邊彈起了琴,琴聲悠揚的傳蕩。

到了晚邊,兩人便倚著樓閣,說話聊天。少女講了許多小時候與哥哥的趣事,原本也都是些小縣城裏的故事,然而以往並沒有怎麽離開京城的長公主,卻也聽得津津有味。

第二天清早,長公主披衣而起時,來到園林,少女已經在園林中練劍,園中的花與蝶,仿佛被她吸引一般,隨著她翩翩起舞,美不勝收,長公主微笑地看著,覺得劍舞到了這般地步,直可用出神入化來形容。

下午時,兩人一同坐在亭中,曬著陽春三月的太陽。少女想著,不知道哥哥現在怎樣?長公主同樣想著少年,又想到,如果他真的連著過了會試與殿試兩關,母後是否真的會將自己許配給他?然後莫名的有些臉紅……

***

第一場會試,寧江在貢院裏待了兩天,到了第三天,一大早就出來了。

出來後,秦小丫兒迎了過來,陪著老爺出了內城,回到染水河邊的宅院。此時,宅院中隻有他們兩人,多少顯得有些冷清。在貢院的這兩天,吃的基本都是幹糧,寧江雖然不講究,但還是帶著小丫兒,到附近的酒樓開了開葷。

到了傍晚時,他們叫了外賣。之所以叫外賣,主要是因為,這些日子裏照顧他們起居的秦無顏不在,而小丫兒弄不來這些。

由於明天,便是會試的第二場,同樣也要在天亮前就到達貢院,寧江很早就睡了,然後,那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到了綺夢,也夢到了妹妹。

夜半寅時,沒等小丫兒前來喚他,他自己就醒了過來。

在家裏煮了些麵,吃完後,便前往內城。到了貢院前,見孫山到的比他還早,於是打了聲招呼,又問他前一場考得怎樣?

孫山低聲道:“承蒙……寧兄關照……自我感覺……還好!”

寧江點了點頭,又往另一邊看去,看到路知遠一片沉默的站在那裏,同時還看到了路知遠的妹妹路惜芙。對於路惜芙來說,她日後能不能在鄭家扶正,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她哥哥的功名,自然也頗為緊張。

貢院的大門,同樣在卯時打開,這一次,寧江被分到的是“結”字第二號考棚。

取到試卷,打了開來,這一場,考的是詩賦,隻是,和以往不同,以往大多數時候,考的都是一首詩、一首賦,而這一次,隻作一首,選用的詩體居然是“楚辭”,看來是打算通過詩賦,來將考生們的差距徹底拉開來。

楚辭體,又喚作“騷體”,因為最早創出這種詩體的,是楚國的詩人屈原,而後來的楚辭,都是模仿屈原《離騷》的體裁所作。

當然,對於寧江來說,身為穿越者的他,有另一個世界的諸多足以流芳百世的佳作可以化用,雖然隻能化用,限於體裁、韻腳而無法直接抄襲,但畢竟已經是一大優勢。

他用了一整天的時間進行審題,最後,從另一個世界裏,名為曹植的詩人的作品中,選了一首進行化用。因為這個世界並沒有曹植,自然也不需要擔心被人發現模仿、借用的問題。

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占八鬥。隻要確確實實的對格律和韻書下過苦功,詩賦大概是穿越者最不需要擔心的地方。寧江甚至記得,他在另一個世界裏,曾經看到有人評論網文裏那些穿越後隻知道抄詩的主角,說他們……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

***

“不讓歲月,倦了等待的心,我的世界隨你到天涯遙遠;窗前燈火此刻悄悄熄滅,我心輕輕擦亮你如水的容顏。你的笑容仍甜美一如當年,你的消息是我珍藏的依戀……”

長公主府上,一個少女輕輕的唱著歌兒,等她唱完後,飛鳳髻、彩霞衣的長公主疑惑的問道:“這歌……好生古怪,不管是歌詞還是曲調,都聞所未聞。”

少女說道:“這是我哥唱的,他說他也是瞎唱的。”

長公主道:“你哥哥既然能夠依著十二月鼓子詞,寫出‘天接雲濤連曉霧’那等驚人之作,那就絕不是不通曲樂之人,怎會瞎唱?這個……此歌必有莫大深意,待我好生研究研究!”